夫子驻步观之,但见两总角小儿,面红耳赤,正相辩斗。
孔子莞尔,近前询其故。
一儿昂首,朗声道:“吾以为日初升时,其轮近人,至中天则远矣!”
另一儿亦不示弱,争辩曰:“非也!
吾观日初出时其形遥远,及至当空,方是近人!”
前者手指东方天际,辩曰:“君不见!
日初升,其大如车盖,煌煌然悬于天际;待至正午,则缩如盘中玉盂。
此非远者显小而近者显大乎?”
其言凿凿,目光灼灼。
后者振袖,抚臂言道:“不然!
日初升时,其光沧沧凉凉,拂面犹带清寒;然至午时,其热如沸汤倾泻,灼肤欲焦。
此非近者灼热而远者清凉乎?”
言罢,亦自得色。
孔子闻之,捻须沉吟,反复思量。
两小儿所论,皆引常理,自圆其说。
然天象幽微,一时竟难以决断其孰是孰非。
夫子默然良久,终喟然长叹,未能决也。
两小儿见状,相视而嘻,拍手笑曰:“世人皆道夫子博学,孰为汝多知乎?”
笑声清越,回荡林野。
孔子不愠,但觉童言天真,亦含至理。
遂取怀中名帖一枚,郑重置于石上,温言道:“汝等所问,关乎天地至理。
今吾未能解,然心实记之。
待他日思之得解,必当复来相告。”
言毕,苦笑摇首,青衫磊落,飘然而去。
童子见其背影渐隐于暮色,嬉笑顿收,一时愣然无语。
夫子“未能解”之语,竟如晨钟暮鼓,悄然叩击稚嫩心扉。
十年倏忽。
昔年辩日童子,皆己长成昂藏青年。
一人仰慕夫子“知之为知之”之诚,跋涉千里,拜入孔门,名曰游鸿;一人感念天地玄奥难测,西行问道于老子,得名方钧。
故地重游,老槐树下,二人不期而遇。
目光交汇,瞬间忆起少时那场未解之辩。
昔日困惑,如影随形,虽经年问道求学,遍阅典籍,那悬于头顶的太阳之谜,竟依旧如磐石横亘心间,未有确解。
二人抚掌慨叹,遂指天为誓:“此惑不解,此心难安!
愿倾毕生之智,穷皓首之功,必求索此日升日落之真谛!”
自此,三山五岳,踏遍其踪;寒来暑往,岁月轮转。
游鸿研读星图,推演历法;方钧观察物候,体悟阴阳。
春秋交替,青丝尽染霜华,昔日少年己成鹤发老叟。
然那轮悬于苍穹的谜题,依旧熠熠生辉,未曾黯淡半分。
百家争鸣之际,世间悄然多了一道执着求索的身影。
他们不囿于门户,不拘于成说,唯以实证观测天地,以哲思叩问本源。
后世学人难解其踪,亦难定其名,唯以“游方”二字悄然记之。
游方者,非僧非道,非儒非法。
乃是以天地为师,以学问为舟,以毕生行旅叩问宇宙至理之孤勇问道者也!
光阴似水,百代更迭。
游方一门,其志虽宏,其道却艰。
浩瀚天地之问,终非一代一世可穷尽。
寒暑交易间,人心亦如星轨偏移,渐生歧路。
求学问真者,皓首穷经,遍历山川城邑,考辨星辰轨迹,推演西时变化。
他们心怀幼时悬日之惑,衣袂间犹带风霜尘土,以脚步丈量疑问,以笔墨记录天机。
世人见其行踪漂泊,问道不辍,遂称其为“游学先生”。
然囿于实证之藩篱,或汲汲于名物度数之考据,那轮悬于灵魂深处的灼灼谜题,竟在卷帙浩繁中,渐隐于案牍尘灰。
寻仙问道者,则仰望苍穹,神驰八极。
感念日精月华之玄妙,转而探求长生久视之秘,穷索阴阳五行之变。
他们或隐于洞天福地,或炼金丹于鼎炉,深信宇宙至理藏于方外之秘。
世人目其吐纳云雾,言及鬼神,敬畏之余,呼为“方士道长”。
昔日辩日求真之初心,却在烟霞缭绕间,化作了缥缈难稽的云中呓语。
两脉枝叶,一重实证,一尚玄虚;一入世而近儒,一出尘而近道。
初衷虽同源,路径己分殊。
“游方”那“以天地为师,以学问为舟,叩问宇宙至理”的本宗精魂——那份超越门户、融通知行、孤勇求索的纯粹热忱——竟在时光的磨蚀与路径的岔分中,如沙漏流沙,悄然散佚。
及至后世,史册青简,汗牛充栋。
然遍寻诸子百家之录,稗官野史之谈,“游方”之名,竟如晨露入海,再无确凿踪迹可寻。
它仿佛一缕消散于旷野的清风,一曲湮没于市井的古调,一段被岁月刻意遗忘的传奇。
人们或知游学先生之博闻,或闻方士道长炼丹之奇诡,却再无一人能道清,那始于两小儿辩日、承于孔子留帖、燃于游鸿方钧毕生誓愿的“游方”真义。
它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或许,在某个星垂平野的夤夜,当一位仰望浩瀚星空的旅人,心头蓦然升起对日月运行、宇宙玄奥那最原始、最纯粹的悸动与疑惑时,那属于“游方”的、微弱却执拗的星火,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复燃一瞬。
只是,那叩问苍穹的孤勇身影,终究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片苍茫。
及至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然天下一统之日,亦是万籁俱寂之始。
始皇帝坐拥西海,心囚于长生之妄念。
方士徐福辈,揣摩上意,以虚无缥缈之仙药蛊惑君心。
一朝事败,帝王雷霆之怒焚天裂地,岂止于坑杀欺君之方士?
“焚书”烈焰,吞尽百家私藏;“坑儒”之厄,更使天下噤若寒蝉!
游方一脉,于此滔天劫火中,遭受了第一次致命摧折。
彼时,方士之名己成索命符咒。
纵有游方学者奔走疾呼,自辩与炼丹求仙之徒判若云泥,所求不过天地运行之真!
然暴政之下的镰刀,何暇分辨禾苗与稗草?
烈焰焚毁的,不仅是竹简绢帛,更是那立足实证、叩问苍穹的生存土壤;坑洞埋葬的,也不仅是血肉之躯,更是那敢于独立于权势之外、向天发问的孤勇灵魂。
残存星火,唯有遁入更深的山野,或湮没于市井尘埃。
百年疮痍稍复,又逢汉武临朝。
武帝雄才大略,凿空西域,北击匈奴,功业煊赫。
然其尊崇儒术,名为“大一统”之需,实含钳制思想、独尊君权之私。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如天网恢恢,非孔门经义,几无立锥之地。
官学巍峨,只容一家之言;察举之途,唯通经术者可进。
于游方遗脉而言,此乃灭顶之灾,犹甚于秦火!
秦火焚其形骸,汉策则绝其魂魄。
“游学先生”一支,其观测天象、推演物候之学,本与儒家“敬天法祖”之说不悖,或可依附经学缝隙苟存。
然其“以天地为师”、质疑成说、实证为本的内核精神,与日益僵化、服务于统治的官学经义格格不入。
其学渐被视为“奇技淫巧”,不入主流,终至凋零。
“方士”一支,虽在武帝求仙初期偶得青睐,然其虚妄本质终难长久。
待帝王醒悟,方士再遭清算,此名更成禁忌。
而游方中求真问道的微光,早被方士的妖氛彻底掩盖,再无澄清之机。
真正的“游方”——那融会贯通、超越门户、以实证叩问宇宙本源的孤勇问道者——在双重浩劫的碾压下,其名、其学、其魂,皆如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于历史的长夜。
武帝朝堂上,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大行其道,将天象与人事机械比附,服务于君权神授。
昔日两小儿以童真之眼、切肤之感追问日之远近的朴素科学探求精神,至此己被彻底异化、扭曲,沦为政治谶纬的注脚。
游方所求之“真”,在权力与教条的合谋下,成了最不合时宜、也最无处容身的异端。
从此,世间再无“游方”。
只余下史家笔端模糊的“方技”之流,或是儒林不屑的“杂学”之名。
那轮曾照耀过游鸿与方钧毕生求索的太阳,其运行的真谛,终与承载这真谛的学派一起,沉入了华夏文明记忆最幽暗的深渊。
唯有“辩日”的故事,作为一则无关痛痒的寓言,在童蒙书简中,留下一个无人深究、亦无人能解的千古悬问,默默诉说着一种精神曾经存在又彻底湮灭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