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工地旁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鸣声被钢筋水泥切割得支离破碎,混杂着打桩机沉闷的轰鸣,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热浪。
秦牧蹲在临时搭建的工棚角落,后背早己被汗水浸透,浅蓝色的工装衬衫紧紧黏在脊椎骨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他面前摊着一张半米见方的建筑施工图,图纸边缘被汗水洇出了一圈圈模糊的波浪,铅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跳跃,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与周遭的嘈杂对抗。
“秦牧,三楼东侧的梁体配筋还得调。”
施工队长粗犷的嗓音穿透铁皮棚顶传来,带着工地上特有的沙哑,“设计院那边刚发消息,抗震等级要提一级。”
秦牧头也没抬,应了声 “知道了”。
他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己经是本周第三次修改图纸了,甲方临时变更要求,设计院把压力全转嫁到他们这些驻场实习生身上。
作为华清大学建筑系最年轻的保送研究生,他本该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研究参数化设计,如今却要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应付这些没完没了的突发状况。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图纸上那个标注着 “设备平台” 的位置,晕开一小团墨渍。
秦牧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满的灰尘在脸颊上蹭出几道灰黑色的印记。
他望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忽然觉得有些恍惚,那些曾经在他眼中充满生命力的构造,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尺寸和规范。
就在这时,一阵清甜的香气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像是破开浑浊水面的一缕阳光。
那不是工地上常见的汗味、机油味或是尘土味,而是带着草木清气的芬芳,混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轻轻挠在人的鼻尖上。
秦牧下意识地抬起头。
不远处的工地入口,一个女孩正抱着半人高的花桶慢慢走来。
她穿着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花桶里插满了各色鲜花,红的玫瑰、粉的康乃馨、白的百合,最显眼的是几支高高挺立的向日葵,硕大的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像一个个灿烂的小太阳。
女孩似乎在寻找什么,脚步放慢了些,目光在杂乱的工地外围逡巡。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大概是经常在外奔波的缘故,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像熟透的苹果。
当她的视线扫过工棚这边时,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脚步也朝着这边转了过来。
秦牧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见过太多精心打扮的女孩,无论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父亲生意场上那些妆容精致的千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
她的衣服看起来有些旧了,裙摆处甚至有个不明显的小破洞,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沾了些泥土,却洗得很干净。
可她身上那种鲜活的气息,像夏日里的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工地上的沉闷与燥热。
“师傅,买支花吗?”
女孩走到工棚边,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又透着一股天然的热情。
她把花桶轻轻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手腕上一串简单的红绳手链。
秦牧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沾着些许绿色的汁液,指甲缝里还有泥土的痕迹,显然是刚从花田里或者花棚里出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女孩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些。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花桶里的向日葵,声音又低了几分:“今天刚到的向日葵,很新鲜的。
您看,这花盘多大。”
秦牧的目光落在那几支向日葵上。
金黄色的花瓣舒展着,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能吸收阳光的能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种了一片向日葵,每到夏天,整个院子都被这些灿烂的花朵填满。
母亲说,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看到它们,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这些花…… 是卖的?”
秦牧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干涩,大概是太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是啊。”
女孩立刻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今天第一天来这边摆摊,看附近工地工人多,想问问大家要不要买支花。
师傅您别误会,我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想…… 想多卖几支。”
她说着,又有些紧张地补充道,“很便宜的,向日葵五块钱一支,玫瑰三块。”
秦牧这才明白,她是来卖花的。
在这样尘土飞扬、充满钢筋水泥气息的工地上卖花,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他环顾西周,工人们要么在埋头干活,要么在阴凉处抽烟休息,没人注意到这个抱着花桶的女孩。
“这里…… 大概没人会买。”
秦牧实话实说。
工地上的男人大多粗糙惯了,谁会花钱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鲜花。
女孩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下,却很快又扬起嘴角:“没关系呀,试试嘛。
万一有人喜欢呢?
您看,这向日葵多好,买一支放在工棚里,沾沾喜气,说不定工作都能顺利点呢。”
她说着,拿起一支向日葵,递到秦牧面前。
那支向日葵比她的小臂还要长,花盘沉甸甸的,带着清新的草木香。
秦牧看着她递过来的手,手指纤细,却因为经常劳作而有些粗糙,指关节处还有几个小小的茧子。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谢谢师傅!”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灯,“五块钱,您要是没零钱,下次碰到再给我也行。”
秦牧这才想起自己没带钱。
他有些窘迫地摸了摸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抱歉,我今天没带钱。”
“没事没事。”
女孩连忙摆手,笑容依旧灿烂,“就当…… 就当送给您了。
反正开张第一单,送出去也挺好的。”
秦牧握着那支向日葵,花瓣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清香萦绕在鼻尖。
他看着女孩重新抱起花桶,准备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口道:“等一下。”
女孩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明天还来吗?”
秦牧问,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来呀。”
女孩点点头,“我看这边人多,打算多待几天。”
“那我明天把钱给你。”
秦牧说,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认真。
“真不用啦。”
女孩笑着挥挥手,抱着花桶慢慢走远了。
鹅黄色的裙摆消失在工地的拐角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花香。
秦牧低头看着手里的向日葵,又看了看摊在地上的图纸。
不知怎的,刚才还觉得枯燥乏味的线条,此刻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他小心翼翼地把向日葵放在图纸旁边,继续修改那该死的配筋图,只是这一次,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工棚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太阳依旧毒辣,但秦牧觉得,这个闷热的午后,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指尖划过图纸上的线条,心里却莫名地想起那个抱着花桶的女孩,想起她被晒得发红的脸颊,和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
也许,明天可以早点来。
他想。
夕阳西下的时候,秦牧终于改完了图纸。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支向日葵用报纸包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工地上的工人己经陆续下班,嘈杂了一天的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他背着包走出工地,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给冰冷的钢筋水泥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路过刚才女孩停留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一小片水渍,大概是花桶里洒出来的。
秦牧的脚步顿了顿,朝着那个方向望了望,然后才转身,慢慢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背包里的向日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在提醒他,今天这个平凡的夏日午后,发生了一件不平凡的小事。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那个抱着花桶的女孩又出现在了工地入口。
她看着秦牧离开的方向,手里捏着刚才找零剩下的五块钱,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
“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抱着花桶,蹦蹦跳跳地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那支被带走的向日葵一样,都朝着有光的地方。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
秦牧回到宿舍,把那支向日葵***书桌一角的空瓶子里。
白色的墙壁,简单的铁架床,因为这一抹金黄而瞬间有了生气。
他坐在书桌前,摊开速写本,笔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纸上画下了一朵简单的向日葵。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落在画纸上,也落在少年微微上扬的嘴角。
这个夏天,似乎还有很多故事,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