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凤鸣震六宫·涅槃陨落(上)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痹感。
剧毒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生命之火。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深海寒潭的石头,不断下沉,沉向永恒的虚无。
然而,在意识沉沦的最深处,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意念如同风中的残烛,始终不肯熄灭。
活下去。
这意念来自急诊室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惯性,来自雪夜中挺首脊梁的倔强,更来自……濒死前抓住那只染血手腕时,感受到的、那狂野如擂鼓的心跳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不属于一个暴君应有的反应。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巨大冲击下的本能。
这丝意念,成了连接她与混沌的唯一绳索。
不知过了多久,感官开始从虚无中缓慢地、痛苦地复苏。
最先感知到的,是痛。
左胸偏上的伤口,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酸麻和无力。
毒虽解,但造成的巨大创伤和神经损伤仍在肆虐。
接着,是声音。
模糊的、压抑的啜泣声,还有低沉的、带着无尽惶恐和绝望的哀求。
“……陛下息怒!
陛下饶命啊!
此毒……此毒太过诡谲霸道,非臣等无能,实在是……废物!
一群废物!
再解不了毒,朕将你们九族尽诛!
挫骨扬灰!”
那声音,狂暴如雷霆,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戾气,却又在极致的愤怒之下,隐隐透出一丝……连说话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崩溃的沙哑。
是萧彻。
苏晚的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
她似乎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气。
床边,黑压压地跪伏着一片人。
是太医署的太医们。
他们一个个抖如筛糠,面无人色,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有些人的官袍上甚至沾着暗红的血渍。
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药碗、碎裂的瓷片和揉烂的药方。
而那个如同煞神般矗立在床榻不远处的玄色身影,正是萧彻。
他背对着她,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和……疲惫?
玄色的常服上沾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既有刺客的,也有她的),发髻微乱,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冷硬,下颌紧绷,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暴戾与猩红。
一个年迈的太医正匍匐在他脚边,涕泪横流地哀求着。
萧彻猛地一脚踹过去,那太医惨叫着滚倒在地。
“拖出去!
斩!”
萧彻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
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不顾老太医的哀嚎求饶,粗暴地将其拖走。
剩下的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陛下……” 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在死寂压抑的殿内,如同惊雷!
萧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霍然转身,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暴戾和毁灭欲的猩红眼眸,瞬间锁定了床榻!
苏晚正看着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
但她的眼睛睁开了,虽然疲惫不堪,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清亮。
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停止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太医们粗重的喘息都屏住了。
萧彻几步就跨到床榻边,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席卷的海面,有未散的暴怒,有难以置信的惊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如释重负般的急迫。
“你……” 他开口,声音竟有些滞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醒了?”
苏晚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牵扯到伤口,痛得她眉心紧蹙。
她缓了口气,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太医,虚弱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力气:“毒…己解…强弩之末…非…医者之过…饶…饶了他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表达着求情之意。
太医们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那个濒死的女子,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敬畏。
萧彻的眉头狠狠拧起,眼底的戾气翻涌,显然对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替这些“废物”求情感到极度不悦。
他冷哼一声,刚要说什么。
苏晚却再次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陛下…听…听我说…箭…箭簇…恐…恐带尸毒…或…疫病之菌…接触者…必…必隔离…衣物…焚毁…接触之地…沸水…石灰…反复…反复泼洒…否则…否则…宫…宫中将…大疫!”
她的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尸毒!
疫病!
大疫!
这些字眼,比刚才的死亡威胁更令人毛骨悚然!
太医们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
他们只顾着解毒,竟完全忽略了箭簇本身可能携带的致命污染!
萧彻的瞳孔亦是骤然收缩!
他猛地想起那支淬毒的弩箭,想起苏晚伤口流出的黑血,想起那些沾染了血污的侍卫、地面……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若真引发宫廷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你…确定?”
他盯着苏晚,声音低沉而紧绷。
苏晚艰难地点点头,眼神无比肯定:“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更加灰败。
萧彻再没有任何犹豫。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殿内所有人,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旨意!”
“所有接触过此箭、此毒、此血者——包括在场所有太医、侍卫、宫人——即刻隔离于西苑废殿!
无朕手谕,擅离者,斩立决!”
“伤者衣物、所有沾染血污之物,即刻焚毁!”
“千禧宫主殿、偏殿、刺客所经之地,即刻封锁!
以沸水反复冲刷三日!
再遍洒生石灰!
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着内务府即刻调拨石灰、柴薪,不得有误!”
“太医院!
按她所言,拟定详细的防疫章程,一个时辰内呈报于朕!
若有疏漏,提头来见!”
一连串的命令,斩钉截铁,雷厉风行!
整个千禧宫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起来。
侍卫封锁宫门,宫人奔走搬运物资,太医们如蒙大赦又压力倍增地聚在一起商讨章程。
混乱被高效的指令取代,恐惧被行动力驱散。
萧彻下达完命令,重新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晚。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似乎又陷入了昏睡。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刚才那番急切的防疫指令,几乎是她用命换来的警示。
她不仅救了他,更在生死一线之际,想到的是整个宫廷的安危……“传旨,” 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了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冷宫弃妃阿芜,救驾有功,智勇双全,于社稷有功。
即日起,册封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苍白却沉静的睡颜上,一个封号清晰地浮现脑海,脱口而出:“元凰夫人。
赐居……长乐宫正殿。”
“元凰”二字出口的瞬间,跪在地上的总管太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
元,乃首,乃大;凰,乃百鸟之王,非后位不可轻用!
陛下竟将此封号赐予一个出身低微的弃妃?
还赐居仅次于中宫的长乐宫正殿?!
这恩宠,简首骇人听闻!
太医和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这位元凰夫人……怕是要一步登天了!
然而,风暴中心的苏晚,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在深沉的昏睡中,对抗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只有一丝微弱的意识感知到,那个站在床边的、充满压迫感的身影,似乎停留了许久,才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疲惫,悄然离去。
长乐宫正殿的奢华与温暖,无法完全驱散苏晚身体深处的虚弱和伤口的隐痛。
但充足的药物(尽管是古代的)、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宁的环境,让她的恢复速度快了许多。
“元凰夫人”的册封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沉寂许久的后宫掀起了滔天巨浪。
嫉妒、揣测、恐惧、观望……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传奇般崛起的“冷宫弃妃”身上。
然而,苏晚对这些暗流汹涌视若无睹。
她的心思,全在那场被她强行遏止在萌芽状态的瘟疫上。
隔离、焚烧、消毒……这些由萧彻铁腕推行的防疫措施,在初期引发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被隔离在西苑的宫人侍卫哭天抢地,焚烧衣物的浓烟数日不散,沸水和石灰的味道弥漫在宫道间。
怨言和质疑如同阴云般笼罩。
但很快,事实给出了最有力的证明。
距离那场刺杀和封锁仅仅过了七八日,与苏晚同处一室、照顾过她伤口的几个贴身宫女中,有一人突然出现了高热、畏寒、身上出现可疑红疹的症状!
消息传到长乐宫时,苏晚刚能勉强下地走动。
她立刻下令:“立刻将此宫女单独隔离!
接触过她的人全部观察!
所有她用过的物品单独焚烧!
她所在的房间彻底消毒!”
长乐宫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恐慌再次蔓延,但这一次,有了明确的章程。
在苏晚的亲自监督和指导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奇迹般地,疫情被牢牢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那名宫女最终被确诊为一种烈性疹症(类似麻疹),因为发现及时、隔离彻底、消毒到位,竟然没有传染给第二个人!
而西苑隔离的其他人,更是无一发病!
当太医署最终确认危机解除,解除封锁和隔离的命令下达时,整个皇宫,尤其是那些被隔离过、担惊受怕的人们,对“元凰夫人”的感激和敬畏达到了顶点!
“是夫人救了我们啊!”
“若不是夫人警示,那疫病一旦传开……夫人真是神人!
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元凰娘娘千岁!”
这样的议论,在宫人之间,甚至在部分低阶官员中悄然流传。
苏晚的声望,如同投入水中的涟漪,从长乐宫为中心,迅速扩散开去。
这声望,不再仅仅源于救驾之功,更源于她切实的“活命”之恩和超越时代的智慧。
这股声望,也清晰地传入了萧彻的耳中。
御书房内。
萧彻批阅着奏章,听着暗卫关于宫中舆情的密报。
当听到“元凰娘娘救苦星”的歌谣雏形在底层宫人中传唱时,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朱笔在奏章上留下一个深红的印记。
他抬起头,望向长乐宫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审视,有探究,有帝王对声望聚集的本能警惕,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松动。
这个女人,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次比一次更让他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