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修复那卷南宋《梅溪图》时,绢本上几处虫蛀的梅枝总也补不真切,便捧着卷宗往画室去。
明霁正坐在窗边调颜料,青石板路上的落叶在他脚边投下碎影,听周砚说清来意,他放下狼毫笔,指尖轻触残卷上模糊的枝桠:“这里的留白原是藏着雪意,得用掺了云母粉的淡墨补才显通透。”
说着取来细如粉尘的云母粉,混在松烟墨里,笔锋轻点间,残缺的梅枝便有了霜雪凝梢的温润。
明霁试新制的赭石颜料时,总觉得少了古籍里说的“暮山沉黛”之韵,周砚便从补书庐的樟木箱里翻出一本万历年间的《古法造物考》抄本,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笔批注着古法赭石的炼制:“需取山中赤土,经三晒三淋,再以松柴慢煨七日,方得沉而不滞之色。”
他坐在藤椅上翻书,明霁就凑在一旁看,发梢的颜料碎屑落在书页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有时周砚修复古籍到日影西斜,抬眼便见明霁抱着画轴立在补书庐门口,月白长衫的下摆沾着靛蓝与藤黄的颜料印子,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巷口张记新做的桂花糕,刚出锅还热着,配你案上的雨前白正好。”
他说着把糕点放在案头,顺手替周砚续上热茶,水温不多不少,正是八十二度。
有时明霁画到暮色漫进画室,回头会发现周砚不知何时坐在了角落的竹凳上,就着窗棂漏下的最后一缕光看《匠心录》,案上那盏素瓷杯里的茶还温着,杯沿凝着细水珠,是他习惯的喝法。
补书庐偶有附近书院的学生来问古籍版本的问题,周砚坐在案前讲解时,明霁便在一旁帮着整理散乱的书卷。
他指尖轻拂过泛黄的纸页,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墨香,遇到虫蛀的残页,会顺手用小夹子夹好,再在旁边压上块镇纸。
学生们走时总偷偷说:“周先生的书房原是墨香沉沉,自从来了这位明先生,倒添了草木清气,连空气都好闻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微冷的清晨。
前夜落了场细霜,巷子里的青石板结着层薄冰。
周砚带着一卷刚收来的宋画残页去找明霁,那残页上半幅《秋江独钓图》只剩半截鱼竿,他想着明霁定能补全缺失的渔翁与孤舟。
月洞门依旧虚掩着,门环上的络石藤沾着晶莹的霜珠,往常这个时辰该飘出松墨香,今日却混着淡淡的艾草味,画室里静得反常,连笔尖落纸的沙沙声都听不见。
周砚心里莫名一沉,轻轻推开木门。
画室里光线偏暗,窗纸被霜气糊得有些朦胧,画案上铺着半干的宣纸,上面用淡墨勾了几笔兰草,狼毫笔还斜斜搁在笔山上,墨汁己经半干。
他绕过画案,才看见明霁倒在窗边的藤椅旁,身子蜷缩着,右手还攥着半支狼毫笔,笔尖的淡墨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团墨痕。
他脸色苍白得像未染墨的宣纸,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连平日里泛红的耳尖都失了血色,透着股冰凉的青。
周砚心猛地一揪,快步上前蹲下身,指尖探向明霁的脉搏,触感细弱又冰凉,比晨霜还要冷。
他不敢耽搁,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明霁轻哼一声,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头软软地靠在周砚肩上,呼吸浅得像风中残烛。
周砚抱着他往巷口跑,初秋的寒风灌进衣领,他才发现怀里的人轻得不像话,隔着长衫都能摸到嶙峋的肩胛骨,心里又急又疼。
医院的白墙白得晃眼,消毒水的气味压过了鼻尖残留的墨香。
医生拿着化验单进来时,眉头微蹙:“低血糖,血糖值只有2.5,太危险了。
正常成人空腹血糖低于2.8就属于低血糖,你这己经接近危险值了。
长期饮食不规律,三餐不定时,还挑食严重,营养根本跟不上。
年轻人可不能仗着身子好就忽视吃饭,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都得均衡摄入才行。”
周砚守在病床边,看着输液管里的葡萄糖液一滴滴落下,明霁的脸色才渐渐缓过来,眼尾泛着病后的潮红,嘴唇也有了点血色。
“醒了?”
周砚见他睫毛动了动,连忙倒了杯温水,用勺子舀着递到他嘴边,“慢点喝,医生说你这几天碳水吃太少,血糖才降得这么厉害。”
明霁眨了眨眼,看清是周砚,耳尖“腾”地红了,接过水杯的手还在发颤,指尖冰凉:“又……又麻烦你了。”
他顿了顿,声音细若蚊蚋,“前几日试新调的藤黄颜料,总觉得有股涩味,闻着就没胃口,想着少吃两顿也无妨,谁知道……颜料能当饭吃?”
周砚无奈地叹气,指尖替他理了理额前汗湿的碎发,“就算没胃口,也得吃点清淡的粥或面食垫着,哪能首接空腹?
你到底挑成什么样,连饭都能省了?”
明霁被问得脸颊发烫,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被子边缘的流苏,小声数着忌口:“葱姜蒜太冲,闻着就头晕;香菜有股怪味,碰一下都觉得腥;油腻的吃了反胃,上次试吃巷口的红烧肉,吐了一下午;外面的饭菜总觉得酱油和味精放太多,吃着嘴里发苦……”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要把脸埋进被子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砚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他自己三餐向来规律,虽不精于厨艺,却也知道按时吃饭的重要性——尤其是碳水化合物,每天都得保证基础摄入量。
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和细瘦的手腕,心里忽然冒出个主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后你的三餐我来负责。”
明霁猛地抬头,浅褐的眸子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这怎么行?
太麻烦周先生了,我自己……不麻烦。”
周砚打断他,指尖轻轻敲了敲床头的病历本,“你总不能下次再昏倒在画室里,到时候谁来帮我补古籍插画?
我住得近,每日多做一份便是,就当是……换你帮我补画页的酬劳。
医生说了,你得规律吃三餐,清淡为主,正好我做饭向来少盐少辣。”
明霁抿着唇,指尖在被子上划出浅浅的印子。
他知道周砚性子看着温和,实则执拗得很,自己再推脱反倒显得见外。
沉默半晌,他抬眸看向周砚,眼尾的弧度软下来,带着点无奈的妥协:“那……我不能白受照顾。”
他想了想,认真道:“你修复古籍时遇到的画页残损,不管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我都帮你补全,不收润笔。
而且……”他顿了顿,耳尖又红了,“我还能帮你整理补书庐的插画残卷,按朝代分类,这样你找起来也方便。”
周砚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柔软得像他画里的云絮:“好啊,那我们一言为定。”
指尖碰到发间残留的颜料碎屑,带着点草木的清香。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明霁渐暖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望着周砚眼角的酒窝,听着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响,忽然觉得,或许这带着烟火气的约定,比画室里的茶香、补书庐的墨香,更让人心里踏实。
秋光漫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暖意一点点漫开来,像宣纸染墨,晕得绵长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