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住呼吸,指尖因为用力握着钢筋而发白。
风化石柱裂缝边缘干枯的藤蔓和碎石被他一点点拂开,尘土簌簌落下。
那抹绿光,终于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
不是幻象,不是陷阱的诱饵,更不是什么冰冷的机械造物。
它扎根在裂缝深处一点极其稀薄、近乎干涸的湿泥里。
只有寸许高,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
两片幼嫩的、近乎半透明的叶片舒展开来,叶脉清晰可见,流淌着一种温润的、内部自发光的莹绿色泽,正是这微光在昏暗的裂缝中显得如此醒目。
它的茎秆也是同样的莹绿,脆弱却挺首,顶端还顶着一点更小的、紧紧包裹的芽苞。
阿土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
废土上的植物,要么是扭曲狰狞的荆棘,要么是干瘪枯黄的苔藓,带着变异和挣扎求生的痕迹。
而眼前这株幼苗,纯净、柔弱,散发着一种与这片死亡之地格格不入的、近乎神圣的勃勃生机。
那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冽湿润气息,正是来源于它。
“是……草?”
小芽不知何时也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蹲在阿土身边,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惊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早先的恐惧似乎被这抹绿色驱散了大半。
她伸出小小的、沾着灰尘的手指,似乎想触碰那发光的叶片,又在半空停住,生怕惊扰了它。
就在小芽靠近的瞬间,那株幼苗散发出的莹绿光芒,极其微弱地明亮了一丝,仿佛在回应她的存在。
两片嫩叶似乎也轻轻舒卷了一下。
阿土猛地看向妹妹,又看向那株幼苗,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不是错觉!
刚才沙蜥的退却,绝非偶然!
这株奇异的幼苗,似乎真的能震慑那些变异的凶兽,而小芽……她能唤醒它,或者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小芽,” 阿土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你刚才……对着它叫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小芽歪着头,努力回想,小脸皱成一团:“我……我好害怕,怕沙蜥咬哥哥……然后,然后我就看到它了,它好小,好亮……我就觉得……觉得它好像也在害怕?
我就想让它……别怕?
还是想让沙蜥……走开?”
她语无伦次,显然无法理解自己那一刻的本能反应。
与植物沟通?
感受植物的情绪?
甚至……影响植物?
阿土被这个念头震撼了。
在“大崩落”后的传说里,确实有关于旧世界拥有特殊能力者的零碎记载,但那都被视为神话。
难道小芽……?
“哥,它好可怜,一个人在这里。”
小芽的声音带着柔软的怜惜,“沙蜥会吃了它吗?
太阳晒干了它怎么办?”
她的小手不自觉地又向幼苗探近了一点。
这一次,那幼苗的光芒闪烁得更明显了些,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暖意从小芽指尖传递过来。
这感觉让小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哥!
它……它好像暖暖的!”
阿土的心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株幼苗是宝贝,它能驱赶沙蜥,这意味着生存的希望!
但它也无比脆弱,暴露在这里,下一次沙蜥再来,或者被其他拾荒者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它和小芽之间这种神秘的联系,是福是祸?
“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
阿土做出了决定,声音坚定起来。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板车上一个还算完好的、原本用来装过滤芯的旧金属罐子上。
罐子不大,但足够容纳这点泥土和幼苗。
他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他用钢筋小心翼翼地扩大裂缝,尽量不伤到幼苗脆弱的根系。
指尖触碰到那点湿泥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生命脉动感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瞬。
他屏住呼吸,连带着幼苗根部包裹的那一小捧珍贵的湿泥,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泥土离开裂缝的瞬间,幼苗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两片嫩叶也微微卷曲,像是在不安。
小芽立刻发出轻轻的“啊”声,小脸上写满担忧。
“别怕,小芽,我们带它走,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阿土低声说,像是在安慰妹妹,又像是在安慰这株神奇的幼苗。
他将幼苗和泥土一起,极其轻柔地放入金属罐中。
罐底被他提前铺了一层从车厢里找出来的、相对干净的隔热布碎屑。
当幼苗在罐中安顿下来,接触到小芽关切的目光时,它的光芒又重新稳定下来,甚至比在裂缝里时显得更……安心?
仿佛知道自己在被保护着。
阿土盖上罐子,但没有完全密封,留了几道细小的缝隙透气。
他将这个承载着“希望”的罐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生机。
“走,我们回车厢。”
阿土拉起小芽的手。
他的目光扫过沙蜥消失的风化岩群方向,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沙蜥为什么会被吸引来?
是因为这株幼苗本身散发的生命气息?
还是……小芽在极度恐惧下无意识散发出的某种波动?
他不敢深想。
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刚刚暴露的位置。
回到那节半埋在地下的车厢,阿土立刻用沉重的杂物加固了门栓。
车厢里弥漫着熟悉的安全气息——机油、尘土和他们仅有的那点微薄家当的味道。
小芽迫不及待地凑到罐子旁,小手隔着金属壁,轻轻抚摸着,嘴里小声嘟囔着:“不怕了,不怕了,到家了……”阿土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
他检查了一下罐子,幼苗在昏暗的车厢里散发着柔和稳定的绿光,像一盏小小的生命之灯。
这光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
这株幼苗(他决定叫它“小绿”)的存在,彻底打破了他们苟且偷生的平静。
它的光芒是守护,也是灯塔,会吸引黑暗中所有贪婪和危险的目光。
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守在这个相对安全的“锈轨之家”了。
“小芽,” 阿土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得离开这里。”
小芽抬起头,大眼睛里先是迷茫,随即被不舍填满:“离开?”
“这里不安全了。”
阿土指着“小绿”的罐子,“沙蜥来过一次,就可能再来。
而且……这光,可能会引来更坏的东西,或者……人。”
他想起了那些在荒原上如同鬣狗般游荡的掠夺者团伙。
小芽看着哥哥凝重的脸,又看了看罐子里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小绿”,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小手攥紧了哥哥的衣角,用力地点点头:“嗯!
哥去哪,小芽就去哪!
小绿也去!”
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和这株小小的植物之间,有着共同的命运。
接下来的两天,阿土忍着伤痛,开始疯狂地准备。
他把所有能带走的物资重新整理打包:那几块宝贵的太阳能碎片、过滤器、浑浊的水、磨尖的钢筋、仅剩的一点合成口粮、修补车厢用的工具、还有一块破旧但还能用的辐射计量表。
最重要的,是那个装着“小绿”的金属罐,被他用层层隔热布包裹,小心地放进一个坚固的背包内侧,紧贴着他的后背。
小芽也在帮忙,把她仅有的几件小衣服叠好,还有一个脏兮兮的、缺了胳膊的布娃娃——那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也塞进了自己的小包袱里。
她时不时会打开背包,看看罐子里的“小绿”,用手指隔着罐子轻轻碰碰它,感受到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流。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带着辐射尘的惨白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焦黄龟裂的大地时,阿土推开了车厢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金属门。
门外,是他和小芽生活了数年的小小“庭院”——散落的零件、干枯的风滚草、还有远处那片沉默的风化岩群。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衰败的气息。
阿土背上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和未来的希望。
他一手紧紧握着小芽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提着那根磨尖的钢筋,既是武器,也是拐杖。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节半埋在地下的、锈迹斑斑的车厢——他们曾经的避风港,也是父母最后留给他们的庇护所。
“走了。”
阿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小芽紧紧依偎着哥哥,另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前的小包袱,里面是她的布娃娃和一点点口粮。
她回头望了一眼车厢黑洞洞的门,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有哭出来。
她小声地、像在告别,又像在祈祷:“再见,家。
小绿,我们一起走。”
兄妹俩的身影,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影子,踏上了焦黄龟裂的土地。
阿土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但步伐坚定。
他凭着记忆和一块模糊的旧地图(在车厢里找到的残片),选定了一个方向——据说在遥远的东北方,曾有旧时代大型生态穹顶的遗迹,那里或许……还有残存的、未被污染的土地?
他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
他只知道,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
怀抱着“小绿”这株废土上不可思议的生机,牵着小芽这拥有神秘羁绊的妹妹,他必须向前走。
风卷起干燥的沙尘,迷蒙了视线。
他们身后,那节废弃的车厢在荒原的风中沉默伫立,如同一个锈蚀的墓碑,标记着一个苟且时代的终结。
而前方,是吞噬一切的未知荒原,以及被一缕微弱的绿色荧光点亮的、渺茫却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