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完整

搬家公司的卡车驶离小区时，叶轻正蹲在新家的阳台上，数楼下香樟树上的鸟窝。

第七个。

她数完最后一个，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阳台栏杆上的白漆。

指甲缝里还卡着点老家院子里的黄土，洗了三遍手都没搓掉，此刻倒成了唯一能触碰过去的东西。

“轻轻，快来看你房间的衣柜！”

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比老家的大两倍，以后冬天的厚衣服再也不用堆箱子了。”

叶轻慢慢站起来，转身时瞥见客厅里散落的纸箱。

印着“易碎品”的箱子里装着她从县城中学带回来的课本，最上面那本数学笔记的边角己经磨卷，是班长王磊借去抄时不小心蹭到课桌角弄的。

当时王磊红着脸要赔本新的，她嘴上说“没事”，却在后来用透明胶带细细粘了三层。

“来了。”

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主卧旁边的房间被改成了她的卧室，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

爸爸正踩着梯子往墙上钉书架，额头上渗着汗，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水渍。

“看这采光，以后晚上看书再也不用开台灯了。”

他回头冲叶轻笑，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期待，“星华中学的晚自习到九点，回来刚好能在窗边再学一小时。”

叶轻没接话，走到衣柜前。

米白色的推拉门，镜面倒映出她清瘦的身影——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帆布鞋上沾着搬家时蹭的灰，头发扎成紧绷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疏离的眉眼。

这是她穿了三年的校服，县城一中的蓝白配色在A市的高档小区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她这个人。

“明天去买新衣服。”

妈妈打开衣柜，伸手比量着尺寸，“星华中学的校服要定制，这几天先穿自己的衣服。

你看这件怎么样？”

她从购物袋里拎出条鹅黄色的连衣裙，“上周逛街看到的，想着你穿肯定好看。”

叶轻的目光落在连衣裙的荷叶边上，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向日葵。

每年夏天，奶奶都会在篱笆边种一排，金黄的花盘总朝着太阳，风吹过时哗啦啦地响。

有次她蹲在花田里写作业，奶奶摘了朵最大的别在她辫子上，说：“我们轻轻要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亮处走。”

可她现在觉得自己像被连根拔起的向日葵，扔进了没有阳光的温室。

“不用。”

她把裙子放回袋子，“校服快点做好就行。”

妈妈的手顿了顿，眼里的光暗了暗，却还是笑着说：“也行，你说了算。

对了，爷爷奶奶下周就到，你房间隔壁那间给他们住，我特意买了张软一点的床垫。”

叶轻猛地抬头。

来A市前，她以为只有爸妈和她三个人住。

临走那天，奶奶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说“去了那边要好好吃饭，别总熬夜”，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敲了半天，最后只说“放假就回来”。

她那时偷偷哭了半夜，想着至少寒暑假还能回去，怎么突然……“他们年纪大了，在县城没人照顾不行。”

爸爸从梯子上下来，语气放得很柔，“你爷爷上个月摔了一跤，我和你妈吓坏了。

这边医院条件好，小区里还有老年活动中心，他们来了也能交新朋友。”

叶轻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知道父母说得对，可一想到爷爷奶奶也要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离开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就像有根细针在心里反复扎着。

“老房子……”她声音发颤，“不是说先租出去吗？”

“卖了。”

爸爸叹了口气，“这边首付差了点，你妈说干脆卖了省心。

以后咱们就在A市长住了，县城那房子留着也没用。”

最后一点念想，好像被这句话彻底掐断了。

叶轻转身走回阳台，背对着父母。

楼下有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骑着单车呼啸而过，银铃般的笑声撞在楼墙上，碎成一片她听不懂的热闹。

她从口袋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铁环，是小时候爷爷用钢筋给她弯的，滚了整整一个童年。

铁环的内侧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轻”字，是她刚学写字时自己刻的，当时还把手划出血，奶奶心疼地给她贴了个小熊创可贴。

“明天开学，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妈妈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温水，“星华中学是重点，高手多，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正常发挥就行。”

叶轻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壁，突然想起县城中学的晚自习。

夏天教室里没空调，吊扇呼啦啦转着，王磊总偷偷给她塞冰块，前排的女生会借她的梳子，连最调皮的男生都知道“别惹叶轻，她要考清华的”。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温暖，此刻像潮水般涌上来，差点漫过眼眶。

“嗯。”

她低下头，抿了口温水，把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

夜色漫上来时，叶轻躺在新房间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以前在老家，她的房间只有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泡，晚上学习时，灯泡会在墙上投下她和台灯的影子，像两个互相陪伴的伙伴。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是班长王磊发来的消息：到A市了吗？

我妈给你装了罐辣椒，让我有空寄过去，地址发我。

叶轻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最后只回了句：到了，地址明天发你。

放下手机，她摸到枕头下的铁环，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过去的路。

她想起爷爷常说的话：“日子是往前过的，轻丫头要往前看。”

可往前看是什么呢？

是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还是这个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新家？

叶轻把脸埋进枕头，闻到一股淡淡的甲醛味。

这是属于A市的味道，陌生，且带着不容拒绝的侵略性。

行李箱就立在墙角，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本旧相册。

里面夹着去年秋游时全班的合照，她站在最边上，嘴角抿得紧紧的，王磊在她身后比了个鬼脸，前排的女生偷偷往她手里塞了颗糖。

那些被她藏在“孤傲”外壳下的柔软时光，好像真的被锁进了行李箱，连同那个在小县城里慢慢长大的自己，一起留在了夏天的尾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