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给我喂下毒药，让我做她棋子。我笑着咽下，反正我百毒不侵。她不知道，
她效忠的前朝皇室，是我外祖家灭门的仇人。我入宫，就是要借她的手，杀尽前朝余孽。
我踏进这四四方方的宫墙时，袖中的指尖是冰凉的。不是因为惧怕，
而是因为一种淬了多年、终于得以开刃的兴奋。领路的太监嗓音尖细，
像秋日里将断未断的游丝。我垂着眼，一步步走得极稳，
裙裾拂过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的青石板路，无声无息。听竹轩，西六宫最偏僻的所在。
几丛疏竹，半壁青苔。同院的两位，一个是眉眼骄纵的王侍郎千金，
一个是弱质纤纤的盐运使妹妹。目光在空中一碰，便各自滑开，带着不动声色的掂量。
我只需低眉顺眼，做个不起眼的沈青樾。当夜，我在灯下翻着一本前人笔记，
窗棂极轻微地响了一下。抬眼，
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面容寻常得看过十眼也未必记得住的老嬷嬷，已无声无息立在房中。
烛火在她浑浊的眼中跳跃，映不出丝毫波澜。“姑娘沈青樾？”声音沙哑，
像粗粝的石磨碾过。我放下书卷，起身，依着规矩福了一礼：“正是。嬷嬷是？
”“老身姓严，宫中都唤一声严嬷嬷。”她走近几步，目光如冰冷的探针，
从我头顶扫到鞋尖，“入得宫门，是福是祸，全看自个儿造化，也看……是否懂得借力。
”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与谨慎：“请嬷嬷指点。
”她枯瘦的手从袖中摸出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玉白瓷瓶，拔开塞子，
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那红色鲜艳得诡异，在她布满褶皱的掌心微微滚动。“吃了它。
”命令，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我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随即化为更深的顺从的茫然：“嬷嬷，
这是……”“每月朔日，来西苑废井边寻我，可得暂缓毒性之药。”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若不来，或敢生二心，三日之内，肠穿肚烂，筋骨尽碎。”殿内死寂，
只有灯花哔哔一声轻响。我看着那粒朱红药丸，沉默了三息。然后，我伸出手，
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拈起那粒药丸。在她冰冷审视的目光下，我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不是强装镇定，那笑意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近乎嘲弄的意味。“师父，”我开口，
声音清凌凌的，将那药丸送入口中，喉间一动，咽了下去，才慢条斯理地接上后半句，
“你确定这是穿肠毒药，不是养颜补品？”严嬷嬷眉心猛地一拧，
眼中厉色骤现：“你说什么？”我已恢复了低眉顺目：“弟子是说，但凭师父吩咐。
”仿佛方才那句只是听错了的呓语。她盯着我，半晌，那凌厉缓缓收敛，又变回一潭死水。
“记住，朔日。”话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退至窗边，身形一闪，融入浓稠的夜色。
我独立房中，感受着那粒所谓的“剧毒”药丸入腹后，化作一股微弱的热流，
旋即被体内某种天生的力量消弭于无形，连半点涟漪都未激起。百毒不侵，
这是我深藏多年的秘密。我走到窗边，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唇角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
眸底翻涌着黑沉沉的恨意。严嬷嬷。前朝“幽庭”埋在当今大周后宫最深的一颗钉子，
三十年经营。可她不知道，自己效忠至死、心心念念要光复的前朝萧氏皇族，正是十年前，
为夺一件莫须有的“谋逆”证据，将清河沈氏——我外祖家，上下三百余口屠戮殆尽的主谋！
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侥幸逃脱，隐姓埋名，郁结早逝。临终前，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
字字泣血：“樾儿，萧氏……一个不留！”这血海深仇，我一刻不敢忘。入宫，
不是为争帝王恩宠。我是为复仇而来。借严嬷嬷这把前朝的“刀”，杀尽前朝余孽，
还有比这更讽刺、更痛快的事么？翌日，宫中隐隐有流言，
道是新晋的秀女需得去佛前静静心。我知道，这是严嬷嬷的手笔，让我“病”上一段时日，
才好方便拿捏。我安然待在听竹轩，每日抄录佛经，或是打理那几丛瘦竹，
沉静得仿佛一泓不起波澜的古井。同院的两位，一个已凭着伶俐歌喉得了赏赐，
一个因一手好绣工颇受赞誉。她们偶尔投向我的目光，带着怜悯，
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我浑不在意。我在等。第一次朔日，子时。
西苑废井边荒草萋萋，夜枭啼叫瘆人。严嬷嬷准时出现，递过一粒稍大些的褐色药丸。
我接过，看也未看便吞下：“谢师父。”她深深看我一眼：“宫里最近不太平，
淑妃娘娘宫里丢了一对东珠耳珰。你，想想办法，让它出现在王美人妆奁的最底层。
”王美人，正是与我院那位骄纵的王侍郎千金。我心头冷笑。一石二鸟。“弟子明白。
”我应下，并不多问。三日后，王美人因“盗窃”被贬入冷宫。事情办得干净利落。
严嬷嬷再次递来解药时，眼中多了些什么。“你做得很好。”我垂首：“是师父教导有方。
”几次三番，我依令行事，或传递消息，或排除异己——那些“异己”，
多是严嬷嬷需要拔除的钉子。我手段玲珑，心思缜密，从不主动探听，
却总能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我在她心中的分量，渐渐重了。但我需要更接近核心。
机会在一次传信中到来。严嬷嬷交给我一枚蜡丸，命我送至御花园掌管花木的老太监手中。
我依言前往，交接的刹那，指尖微动，
一枚比米粒还小的特制磁石悄无声息地黏在了老太监袖口的内衬褶皱里。当夜，
我放出一只羽翼近乎透明的夜蛾。那夜蛾循着磁石上极微弱的气息，振翅消失在黑暗中。
我“病”好了，被安排到藏书阁整理典籍。这是严嬷嬷的照拂，清静，便于传递消息。
藏书阁虽冷清，却并非与世隔绝。一日，我正踮脚去取书架高处的《山河舆志》，
身后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将书取了下来。“可是要找这本？”声音温润，
带着些许书卷气。我回头，见一穿着青袍的年轻官员立于身后，眉目清朗，气质儒雅。
是翰林院修撰，顾文舟。我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我退后一步，
敛衽行礼：“多谢顾大人。”他将书递给我，目光在我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
温和道：“此处典籍浩繁，姑娘一人整理，辛苦。”言语间并无狎昵。我心中警铃微作。
我现在的身份，是家世不显、性情沉闷的普通宫人，何以引得他主动搭话？我接过书，
道了谢，便转身继续忙碌，态度疏离而恭敬。顾文舟也未再多言。然而，自那日后，
我偶尔能在藏书阁附近“偶遇”他。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风度无可指责。
我面上应对得体，心中疑虑却越来越深。他似乎在试探，对前朝旧事，
尤其是“清河案”偶有关切。他是在查什么？我将疑虑按下。在严嬷嬷面前，
我依旧是那把沉默而好用的刀。时机在一次中秋宫宴前成熟。严嬷嬷召我，
神色凝重：“羽林卫中郎将赵挺，对我们威胁极大。上面下令，务必除去。”我心念电转。
赵挺，皇帝亲信，查处过细作。杀他，是前朝势力的重要反击。“师父需要弟子做什么？
”“赵挺好酒。此物无名，入酒即化，三个时辰后发作，状似急症而亡。你想办法，
在宫宴前，让它沾到负责呈送御酒的内侍监副总管，高德旺的贴身之物上。
”我接过那精致玉瓶。一箭双雕，甚至三雕。“高副总管谨慎，近身不易。
”严嬷嬷看着我：“所以，才需你出手。”我知道，这是关键一步。成了，获得信任；败了，
就是弃子。我沉思良久。然后，我取出一张特制的薄纸，用细笔，蘸着无色药水，
写下几行小字，卷成极小的一卷，塞入一个中空的耳坠内。次日，我去藏书阁。
顾文舟果然又“恰好”在那里。“沈姑娘面色似有疲惫？”他关切道。我抬眼看他，
目光第一次带着清晰的审视。我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带着自嘲和决绝：“顾大人屡次示好，青樾人微言轻，实不知何以回报。”顾文舟微微一怔，
随即神色坦然：“顾某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姑娘……与众不同。若姑娘有何难处，
文舟或可略尽绵薄。”我盯着他的眼睛：“大人可知，有些浑水，蹚不得。轻则湿鞋，
重则……灭顶。”他神色不变，只低声道：“清河沈氏，冤沉海底十年。顾某不才，
亦知‘公道’二字。”我心头剧震！他果然知道！我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面上不动声色：“大人说什么，青樾听不懂。”顾文舟不再逼迫：“宫宴在即，风波恶。
姑娘……万事小心。”说完，他拱手一礼，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他代表哪一方势力？是友是敌？我决定赌一把。宫宴前一日，我利用整理宴会器皿的便利，
寻到机会。我并未直接下毒，只是在髙德旺惯用的紫砂茶壶内壁，用特制药水，
画了一个“幽庭”内部表示“危险，清除”的暗号。我知道，高德旺身边有严嬷嬷的人。
这个人看到标记，会以为高德旺已暴露，可能会抢先动手。而高德旺一死，赵挺中毒之事，
自然会算到他头上。借力打力，祸水东引。中秋宫宴，觥筹交错。我在偏殿伺候，
心神系在正殿。亥时三刻，骚动传来——赵挺饮酒后突发恶疾，吐血身亡！同时，
高德旺被发现在房中悬梁自尽，身旁留有“认罪书”！一切，顺了我的意。
严嬷嬷再次见我时，眼中是激赏，甚至敬畏。“你做得好！”她递给我一个瓷瓶，
“这是三个月份量的‘清心丸’。”从每月一粒，到三月量，是质的飞跃。“谢师父。
”我神色平静。“以后，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严嬷嬷看着我，“可称我‘严掌事’。
有些人和事，你也该知晓了。”她开始带我接触核心机密。我知道了几个隐藏的女官，
知道了宫外的联络点。但关于前朝皇室血脉，她依旧守口如瓶。我耐心收集信息。
利用夜蛾和磁石，摸清了下线。顾文舟那边“恰好”提供的线索，
帮我理清了前朝势力的大致脉络。然而，风暴骤临。三皇子突发怪病，
证据指向我——有人看到我在御花园假山附近出现，从我床下暗格搜出了毒花粉！
人证物证俱在。我被押入掖庭诏狱，铁链锁腕，血腥霉烂之气扑鼻。审讯嬷嬷拿着拶指，
脸上带着残忍的漠然。“慢着！”一个清冷威严的声音响起。我抬头，逆着昏暗火光，
看到顾文舟站在那里，身旁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张公公。
张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口谕，此案另有蹊跷，着翰林院修撰顾文舟协同内刑司审理。
一应人犯，暂不收监，移至偏殿看管！”我被带离诏狱，软禁在一处空置宫室。顾文舟，
他究竟是谁？当夜，他来了，屏退左右。“沈姑娘受惊了。”“顾大人好手段。”我看着他，
“不知大人此次，又是以何种身份前来？”他走到我面前，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半旧的青铜令牌，刻着繁复云纹，中间是一个古朴的“靖”字。我瞳孔骤缩！
这是外祖父麾下“靖安司”的令牌！“你……”我猛地抬头。“家父，顾念卿。”他轻声道。
顾念卿！靖安司副指挥使，外祖父最信任的部下之一！“顾叔叔……他还活着？
”我声音微颤。“家父隐姓埋名，一直在调查沈家冤案。”他眼中痛色与坚定交织，
“我入翰林，亦是为此。樾妹妹，我们找你，找得好苦。”这一声“樾妹妹”，
击溃了我心中最后防线。十年孤寂隐忍，终于见到了“自己人”。我鼻尖一酸，强忍住泪。
“文舟哥哥，”我吸了口气，“三皇子之事，是何人所为？”他神色凝重：“是冲你来的，
背后之人狡猾，线索在高德旺死后就断了。我动用父亲留下的关系，才勉强保下你。
但皇帝那里，仍需交代。指证你的宫女，已经‘暴毙’。”我心沉了下去。对方动手快，
灭口更快。“是前朝余孽内部的人？”“不确定。”他摇头，“也可能是宫里其他势力，
借机清除异己。你近日风头渐盛，又得严掌事看重，难免惹眼。”我们交换了信息。
他父子已查到“幽庭”一些脉络，怀疑当年构陷沈家的，还有朝中重臣参与，
为了掩盖更大秘密。“严嬷嬷那边，你暂时不能回去了。”顾文舟道，“太危险。
”我却摇头：“不，我要回去。”他蹙眉：“为何？”“危险，才有机遇。”我目光锐利，
“他们此次未能杀我，反而会忌惮，更想弄清我的底细。严嬷嬷此刻，也定然心急。我回去，
是她希望的。而且……”我顿了顿，唇边勾起冷冽的弧度：“经此一事，
我或许能向她讨要更多——比如，关于那位‘少主’的消息。”他看着我眼中的决绝，
知道劝不动，叹了口气：“万事小心。我在暗中助你。”三日后，我“因证据不足”被释放。
回到听竹轩，严嬷嬷目光复杂。“这次，你受苦了。”她屏退左右，“可知是谁下的手？
”我面露疲惫后怕，摇头：“弟子不知。只是侥幸……似乎有贵人相助，但具体是谁，
弟子也不清楚。”她沉默片刻：“宫里就是这样，一步踏错，万丈深渊。你能回来，
便是造化。”话锋一转，“此次你受此无妄之灾，上面也已知晓。为补偿，
也为让你日后行事更方便，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她取出一幅宫绢地图铺开，
手指点在皇城西北角一处道观标记上。“青霞观，观主玄静道人。
若有万分紧急、连我也无法联络之时，可去此处，出示此物。
”她将一枚触手温润、刻着奇异符文的青玉符放入我手中，“记住，非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我握紧青玉符，心脏剧烈跳动。青霞观！又一条重要线索。“弟子谨记。”我恭声应道。
严嬷嬷看着我，浑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缓缓道：“好好做事。‘少主’大业若成，
你沈家满门的冤屈，自有昭雪之日。”我猛地抬头，眼中适时爆发出震惊、激动与不敢置信，
声音带颤：“师父……您、您知道沈家……”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蛊惑：“我不仅知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替像沈家这样的忠良之后，讨还公道！”我低下头，
肩膀微耸，仿佛激动难抑。然而，垂下的眼帘后，眸光是一片冰封的寒潭。讨回公道？
用着仇人的旗号，说着冠冕堂皇的谎言！她点明我“沈家”身份，是安抚，是拉拢，
更是控制与威胁。我心中冷笑，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青霞观，
玄静道人……我默默记下。下一个目标，就是那里。我倒要看看，
当我把“少主”和这些前朝余孽一个个揪出来，送到断头台下时，这位严掌事，
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我握紧那枚青玉符，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上面奇异符文的凹凸。
严嬷嬷浑浊的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警惕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