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的雨从来不会真正落到地上。
在离地三百米的空中轨道层，智能湿度调节系统早已将每一滴雨水汽化成永恒的薄雾，让整座城市永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霓虹光影里。但在地下三层的“记忆沼泽”，雨水找到了另一种存在方式——它们沿着锈蚀的管道壁渗漏而下，在坑洼的地面汇聚成一个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头顶杂乱缠绕的线缆和偶尔闪烁的故障灯光。
林隐的工作室就藏在这片潮湿的阴影深处。空气里混杂着机油、臭氧和某种类似腐烂兰花的甜腻气味——那是劣质记忆存储液挥发特有的味道。
“再往左一点...对，就是那个节点，用三级神经触须轻轻拨一下。”
林隐瘫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扶手椅里，双眼半闭，但透过脑机接口投射在视网膜上的数据流却如瀑布般奔涌。他的左手——一只明显是义肢的机械手——的五指在虚空中轻轻拨动，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形的钢琴。而在房间中央的金属手术台上，一个脑满肠肥的黑市商人正微微抽搐，太阳穴上贴着的电极片随着林隐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嗡鸣。
“林师傅...这...这感觉有点怪。”商人嘟囔着，声音因意识的轻微剥离而有些飘忽。
“觉得怪就对了，”林隐眼皮都懒得抬，机械手指的动作更加精准，“你的这段‘初恋记忆’被非法提取仪烧过，神经元突触连接至少断了三成。我能把它们重新接上，让你再体验一次十六岁在樱花树下初吻的感觉，但有些细节...比如她当时到底有没有伸舌头，可能就永远模糊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而不是在篡改一个人最私密的情感印记。几分钟后，他手指一收。
“好了。自己回味吧，别太投入，当心现实里的老婆抽你。”
商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沉浸在记忆的回放中，脸上露出混合着幸福与痛苦的扭曲表情。良久，他才缓缓坐起，小心翼翼地将电极片取下，仿佛它们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神了，林师傅！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他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油腻的工具台上，“不，比真的还清晰！连她头发上的香味都...”
“那是记忆增强剂的副作用，给你加了层滤镜而已。”林隐终于睁开眼，机械手精准地夹起信封，掂了掂分量，随手塞进脚边一个半开的储物柜里，里面类似的信封已经堆了不少。“下次搞记忆前先做好背景调查，别再碰上用二手萃取仪的蹩脚贩子。”
送走千恩万谢的商人，工作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管道滴水的嘀嗒声和服务器机柜低沉的散热声。林隐走到房间角落的水槽，用右手掬起冷水用力搓了搓脸。镜子里映出一张三十岁上下、略带倦容的脸，头发凌乱，胡茬也没认真修理，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醒和敏锐。他抬起左手，冰冷的金属手指在眼前张开、握紧。这只义肢做工精良，远超“记忆沼泽”应有的技术水平，关节处的暗色涂层下，偶尔会流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芒。
他刚想给自己泡一杯味道寡淡的合成咖啡，生锈的铁门就再次被推开，带进来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地下世界的喧嚣。
来人是老鬼，记忆沼泽最资深的中介之一，干瘦得像一根风干的竹竿，眼睛却亮得吓人。
“隐哥，有大鱼。”老鬼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林隐递过去一杯咖啡：“你哪次介绍的不是‘大生意’？”
“这次不一样！”老鬼凑近，一股廉价的合成烟草味扑面而来，“对方不问价，只要效果。指定要最好的‘修补匠’，点名找你。”他递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存储芯片，“这是定金的一半。事成之后，再付三倍。”
林隐接过芯片，插入读卡器。一串长得惊人的数字跳了出来。这个数目，足够他在上面的“净化区”租个像样的公寓，安稳过上大半年。他微微皱眉：“什么活？”
“修复一段记忆。据说...是委托人童年时一次生日宴会的片段。”老鬼的表情有些古怪，“听起来简单吧？但怪就怪在，前面已经有三个自诩高手的家伙试过了，连记忆编码的第一层锁都没能解开。对方说了，芯片里有记忆样本，你先看看，能接再谈。”
巨大的报酬背后往往藏着同比例的风险。林隐沉吟片刻，将芯片插入自己专用的离线解码器。数据流加载完毕，一段看似普通的记忆片段呈现在他眼前——温暖的灯光、生日蛋糕的烛光、模糊的欢声笑语。典型的童年幸福记忆。
但当他用标准解码协议尝试触碰时，一股强大的阻力瞬间反弹回来。
“有点意思。”林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久违的兴味。他示意老鬼可以回复对方，这活他接了。
送走老鬼，工作室重归寂静。林隐重新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他的机械左手五指再次在控制界面上飞舞，速度快得带出残影。视网膜上，原本平和的记忆数据变成了一座结构极其复杂、防御异常严密的堡垒。
他调动了几乎所有已知的破解算法，甚至用上了一些当年在学院时接触到的、尚未公开的前沿技术，进展依然缓慢得令人心惊。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生日记忆。建造这记忆防火墙的技术水平，高得可怕，甚至超越了他认知中顶尖实验室的军用标准。
数小时过去，窗外如果那些巨大的排污管道口能算窗的话模拟的夜色已然深沉。林隐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右手指尖因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而微微颤抖，只有那只金属左手，依旧稳定、精准、不知疲倦。
终于，在突破第七层，也是最后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加密壁垒时，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温暖的生日宴会场景如同破碎的镜子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短暂、不超过两秒的碎片：
一双充满惊恐的、孩子的眼睛，倒映着晃动的、不祥的阴影。一个模糊不清的、类似基因双螺旋结构的发光标记，在视野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强制切断的黑暗和无声的尖啸。
这段碎片被包裹得如此之深，防御如此之强，与其内容之短暂简单形成了荒谬的对比。更让林隐脊背发凉的是那个一闪而过的发光标记——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基因标识技术，通常只用于最高级别的生物样本追踪。
他猛地断开连接，靠在椅背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这笔生意，远不是修复记忆那么简单。这潭水，深得可能超乎他的想象。
就在这时，工作室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且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铁门外。那不是黑市商人或记忆瘾君子散乱拖沓的脚步，而是训练有素、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步伐。
紧接着，重重的、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或者说砸门声响起，震得铁门上的锈屑簌簌落下。
一个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女声透过铁门传来：
“记忆伦理与缉查局MESA！开门！例行检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