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国十二年的春末,上海法租界的阮公馆后院,一株老梨树开得正盛。
沈砚被阮家的管家领着穿过三重朱漆大门时,
雪白的梨花瓣正簌簌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这就是老爷新收的义子?
"几个穿香云纱的丫鬟躲在廊柱后窃窃私语,"听说他爹是跑码头的苦力,
前日被货箱砸死了......"沈砚攥紧包袱的手指节发白。
十岁的孩子本该圆润的手掌上,已经布满搬运货物留下的茧子。
他抬头望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宅院,金丝楠木的匾额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连青石地缝里嵌着的都是西洋进口的彩釉地砖。忽然有细碎的花瓣落在鼻尖。"喂!
"清凌凌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沈砚仰头,看见梨树枝桠间坐着个穿洋纱裙的小姑娘。
她晃着两只小皮鞋,发间别的珍珠发卡映着日光,晃得沈砚眯起眼。
"你就是爹爹捡回来的小野狗?"阮知微歪着头,嘴里还含着颗西洋水果糖,
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见沈砚不答话,她灵巧地从树上跳下来,
裙摆掀起一阵带着甜香的风。"我叫阮知微。"她突然凑近,睫毛几乎要扫到沈砚脸上,
"你叫什么?"沈砚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影壁。
阮知微身上飘来的香水味混着梨花香,熏得他头晕——那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像把整个租界最贵的糖果铺子都熔在了这一缕香里。"哑巴啦?"阮知微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走,我带你去吃巧克力......""放开!"沈砚猛地甩开她。
小姑娘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珍珠发卡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四周顿时死寂。
丫鬟们倒吸凉气的声音清晰可闻。谁不知道阮家大小姐是老爷的眼珠子,
上次厨娘不小心把她的娃娃菜炖老了,当场就被赶出了公馆。阮知微却只是弯腰捡起发卡,
随手抛进旁边的金鱼池里。"脾气还挺大。"她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不过比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强多了。"池水漾开涟漪时,
沈砚看见自己的倒影——粗布衣裳上还沾着码头搬运时留下的煤灰,
像匹误入琼楼玉宇的孤狼。而眼前的小姑娘裙摆雪白,连袜边绣的都是**进口的蕾丝。
"记住了,以后我罩着你。"阮知微突然把剩下的半块水果糖塞进他手心,糖纸上印着德文,
"要是阮知远再笑话你是野种,你就告诉我。"沈砚怔怔望着掌心的糖果。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那双自幼看尽世态炎凉的眼睛里,投下一片斑斓的光影。
二沈砚在阮家的日子像踩在薄冰上。阮老爷待他宽厚,书房里那些线装书随他翻看,
甚至还请了英国先生教他洋文。可阮夫人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刺,
仿佛他是只误闯进瓷器店的野猫。
阮家二少爷阮知远更是变着法儿地刁难——往他的茶里撒盐,在他被褥里藏图钉,
有回甚至把他锁在了存放冰块的地窖里。只有阮知微不同。
她每日天不亮就抱着书本闯进他房里,硬要拉着他一起去学堂。沈砚起初冷着脸不理,
她就趴在窗台上,用毛笔杆子轻轻戳他的脸:"你再不起来,
我就让阿嬷把早饭全喂给后院的阿黄!"阿黄是阮知微养的狮子狗,
平日里吃的都是牛排拌饭。渐渐地,沈砚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
习惯晨光里阮知微叽叽喳喳的声音,习惯她总把墨汁蹭到脸上,
习惯她偷厨房的桂花糕时非要分他一半。有次她翻墙摔破了膝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憋着不哭,沈砚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
听见她趴在耳边小声说:"你身上有松木香。"十五岁那年深秋,
沈砚在学堂里被几个纨绔围住。"野种就是野种,"为首的陈家少爷用戒尺拍着他的脸,
"穿再好的衣裳也遮不住骨子里的穷酸气。"戒尺第三次落下时,沈砚抄起砚台砸了过去。
鲜血从对方额头汩汩涌出时,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人活着,就得有血性。
"阮老爷罚他跪祠堂。夜半时分,雕花窗棂突然被推开条缝,阮知微像只猫儿似的钻进来。
她怀里揣着的油纸包还冒着热气,打开是两只汁水饱满的肉包。"快吃,
"她鼻尖上还沾着灶灰,"我盯着阿嬷现包的,多放了肉糜。"祠堂里的烛火晃得人眼晕。
沈砚没接包子,突然问:"为什么总对我好?"阮知微眨了眨眼。月光从窗缝漏进来,
照得她睫毛像停歇的蝶。"因为你好看呀。"她歪着头,说得理直气壮,
"比那些绣花枕头强多了。"沈砚嗤笑出声,伸手接过包子。咬破面皮的瞬间,
滚烫的肉汁溢了满口。他低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却看见阮知微悄悄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藏——深秋的夜里,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热气在冰冷的祠堂里氤氲成雾。沈砚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
那个骄纵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的少女。她耳垂上新穿的珍珠坠子随动作轻晃,
晃得他心口发烫。三十八岁的沈砚站在汇丰银行的台阶上,
身后英国买办躬身递来的雪茄被他随手掐灭。三月的上海滩飘着细雨,
他抬手看了眼百达翡丽腕表——这是阮老爷在他促成那笔棉纱生意后特意从瑞士订制的,
表盘背面刻着"吾儿如砚"四个小字。"沈少爷,怡和洋行的船期...""压三天。
"沈砚截断对方的话,指尖在公文包上轻叩,"告诉约翰逊,每吨运费再加两成,
否则阮家的桐油改走粤汉铁路。"他说英语时带着牛津腔,
是那位剑桥毕业的英国先生一字一句教出来的。三年前那个在码头扛货的野小子,
如今已是上海滩最年轻的买办。外滩那些洋行大班都知道,阮家真正的生意经,
都攥在这个寡言的年轻人手里。阮知微常说,他穿西装比那些留学回来的公子哥儿都好看。
此刻他站在雨中,黑呢大衣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像匹披着夜色的孤狼。
几个穿旗袍的女学生红着脸从旁边经过,手帕掉在他脚边,他却看都没看。"沈砚!
"清脆的嗓音刺破雨幕。沈砚转身,看见阮知微提着裙摆从黄包车上跳下来,
发梢还沾着梨花瓣。她今天本该在女子学堂,却偷跑出来找他。"你又逃课。"他皱眉,
却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阮知微笑嘻嘻地挽住他手臂:"秦老三在学堂门口堵我,
说要请我看电影。"她仰起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说我要陪未婚夫吃饭。
"沈砚手臂一僵。这个玩笑开得太危险——自从他上个月在慈善晚宴上替她挡酒,
上海滩小报就开始捕风捉影。"别胡说。"他抽出手臂,声音比黄浦江的冰还冷,
"秦家正在和老爷谈你的婚事。"阮知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雨突然大了,
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子弹。"你...答应了?"沈砚看着远处外滩的钟楼,
那里的大钟正指向三点。三年前他跪在祠堂里吃她偷来的肉包时,
就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阮家养他十年,不是让他来摘走掌上明珠的。
"秦家掌控江南兵工厂。"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谈一笔生意,"对阮家有利。
"阮知微突然把伞打翻在地。雨水瞬间浇湿了她的刘海,顺着睫毛往下淌,
像场心碎的雨季提前降临。"沈砚,"她红着眼睛笑了,"你真是个混蛋。
"她转身跑进雨里,白皮鞋踩碎一地水光。沈砚站在原地,
看着公文包上被她指甲掐出的月牙痕——那是她刚才挽他时留下的。很深,很疼,
像要刻进他骨血里。当晚阮老爷的书房里,婚书静静躺在红木案几上。
沈砚看着烫金的秦家家徽,想起白天阮知微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他慢慢攥紧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的旧伤疤——那是十五岁那年,他为她打架留下的。
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的,任性的,像无数个清晨硬要拉他去学堂时那样。
沈砚闭了闭眼,听见阮知微在花园里放烟火,火星划过夜空的声音,
像极了他胸腔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四阮知微闯进沈砚房里时,
窗外的梨花正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她一脚踹开雕花木门,眼眶通红,
旗袍下摆还沾着泥水——是从花园一路跑过来时溅上的。梳妆台上的玻璃瓶被她撞得摇晃,
里头养着的梨花枝折断了,花瓣零落一地。"你凭什么?"她抓起瓷枕就往沈砚身上砸,
"爹爹说,是你劝他把我嫁给秦家的!"沈砚不躲不闪。景德镇白瓷砸在他肩上,闷响一声,
碎成几瓣滚落在地毯上。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从小骄纵的姑娘,她发间的珍珠簪子歪了,
精心描画的柳叶眉被泪水晕开,像幅被雨水打湿的仕女图。"秦家掌控江南六省军火,
"他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秦三少刚从德国留学回来...""我不要听这些!
"阮知微抓起梳妆台上的银剪子,咔嚓剪下一缕头发,"沈砚,你看清楚,这是我的头发,
我的命!不是你们算盘上的珠子!"青丝飘落在沈砚脚边。他弯腰去捡,
却看见自己手背上溅了滴温热的水珠——是她的泪。"我给你准备了嫁妆。
"沈砚转身打开黄花梨立柜,取出一个锦盒。掀开盖子,黑丝绒上躺着一对翡翠耳坠,
水头极好,在汽灯下泛着幽幽的光。这是他花了三年积蓄,托人从缅甸带回的老坑玻璃种。
阮知微突然笑了。她抓起耳坠就往地上摔,翡翠撞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
裂成几瓣。"你以为我稀罕?"她声音发抖,"沈砚,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传家宝!当年你饿得在码头偷馒头都不肯卖,
现在拿来当贺礼?"沈砚瞳孔骤缩。他没想到她会记得——那是他刚来阮家时说的醉话,
说自己母亲临终前塞给他一对耳坠,让他将来送给心爱的姑娘。
"你明明..."阮知微哽咽着揪住他衣领,
"你明明说过要带我去法兰西看铁塔..."沈砚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
这味道他太熟悉,十年前那个坐在树上的小姑娘,也是这样香。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最终却只是推开她。"秦家下月初六来下聘。"他背过身去整理被扯乱的领口,声音冷硬,
"我会替你打点好一切。"阮知微突然安静下来。"好。"她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
"沈砚,我恨你。"房门被重重摔上时,梳妆镜震出一道裂痕。沈砚弯腰捡起碎玉,
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血珠滴在青丝上,像雪地里落了红梅。窗外,
最后一朵梨花被风吹落了。五阮知微出嫁那日,上海滩下了百年难遇的暴雨。天还没亮,
沈砚就站在阮府最高的阁楼上。他穿着最挺括的西装,
领带却系得歪斜——这是阮知微从前总爱笑话他的。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
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像谁在哭。远处传来唢呐声,混着雨声,听不真切。
沈砚看着那顶缀满珍珠的喜轿从阮府正门抬出,十六个轿夫踩着齐膝的积水,
红绸在风中翻飞,像团被雨水打湿的血。阮知微穿着苏绣嫁衣,金线凤凰在雨幕中依然耀眼。
她没撑伞,就这么走进雨里,绣鞋踩过水洼时,溅起的泥点沾湿了嫁衣下摆。沈砚知道,
这是她在发脾气——从小到大,她一生气就爱往雨里跑。"小姐!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