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暨瘫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的道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却远不及识海里那翻江倒海的余波来得猛烈。
那些东西……那些破碎的轨迹、冰冷的法则碎片、星辰生灭的宏大景象……根本不是经文！
与他过去十年皓首穷经、一字一句研磨的玄门正法截然不同。
它们更原始，更赤裸，更…蛮横。
像是一把生锈的凿子，硬生生在他固有的认知上劈开了一道豁口，粗暴地塞进来一堆无法理解、却又隐隐指向某种本源奥秘的东西。
头痛欲裂，神魂仿佛被撕裂后又勉强粘合，脆弱不堪。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神台最高处。
太上道祖的石像寂然不动，眉眼低垂，唇角那丝亘古的慈悲微笑未曾改变分毫。
仿佛刚才那石臂抬起、指尖点出幽暗、石质开合言语的惊悚一幕，只是他诵经过度产生的癔症。
但体内那几乎要撑裂经脉的汹涌气机，以及脑海里多出来的、冰冷而浩瀚的异物感，都在尖锐地提醒他——不是梦。
无为道途，是真的断了。
被祖师亲手…或者说，亲石指给捅破了。
殿外风雨渐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更衬得殿内死寂。
那盏青灯的火苗终于稳定下来，投下昏黄的光，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映在森冷的地面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供桌边缘才站稳。
手指触感冰凉，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点。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起，带着一种本能般的惊惧。
他无法再在这尊刚刚“活”过来、又彻底“死”回去的石像注视下多待一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捡起散落一地的念珠，也顾不上清点，胡乱塞进袖中，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殿门，一把推开。
“吱呀——”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
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清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夜己深，雨后的道观静得吓人。
几间厢房黑灯瞎火，师兄师弟们早己熟睡，无人知晓三清殿内刚刚发生了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沿着湿滑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角落的简陋居所。
反手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才仿佛找到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可脑海里那些碎片却不肯安分，它们自行流转、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试图运转本门的《清净心经》来平复气机、安抚神魂，这是他过去十年每每遇到瓶颈或心魔时最有效的方法。
但这一次，功法刚一催动，异变陡生！
那些冰冷的法则碎片像是被投入热油的冰块，骤然炸开！
一股完全不同于《清净心经》温和醇正属性的力量，霸道地篡改了他体内灵气的运行路径！
“噗——”气血逆冲，他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小口淤血，星星点点溅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他骇然内视，只见丹田内原本平和的气旋，此刻竟变得躁动不安，旋转的速度快了数倍不止，且轨迹变得极其古怪，时而凝聚如针，尖锐凌厉；时而散逸如雾，缥缈难测。
这根本不是清微观传承的路数！
更像是一种…更为古老、更贴近本能、却也更加危险的原始吐纳！
这到底是什么？！
祖师传下的，究竟是法，还是魔？
强烈的惶恐攫住了他。
他强行压下再次运转功法的冲动，盘膝坐下，努力让自己进入最简单的冥想，试图不去引导，只做观察。
然而，即便只是最基础的感知，世界也变得不同了。
空气不再是虚无。
他能“听”到窗外残存雨滴从叶片滑落的细微声响，能“看”到黑暗中尘埃漂浮的轨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脚下大地深处，某种沉寂了无数岁月的磅礴力量，似乎…轻轻翻动了一下？
像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这不是错觉。
他的五感六识，被强行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令他不安的层次。
而伴随着这种超凡感知一同涌来的，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的饥饿感。
不是针对食物，而是针对…弥漫在空气中，那些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却真实存在的…灵机？
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从他脑海里蹦出来，伴随着一段冰冷的碎片信息：万物有灵，天地蕴机，食气者神明而寿…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清微观传承的典籍里，从未如此首白地描述过“食气”！
修道之人，讲的是感悟自然，调和阴阳，采撷的是日月精华、天地正气，过程温和而漫长。
可这“食机”，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掠夺和吞噬意味！
这就是祖师所谓的“亲自教”？
教他如何像一头荒古凶兽，去攫取，去吞噬？
就在这时——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异常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刺入他高度敏感的耳膜。
声音的来源，不在道观内，甚至不在山上。
而是来自极远处…山下那座灯火辉煌的现代都市方向。
那声音尖锐却短暂，像是一根绷到极致又猛然断裂的金属弦，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扭曲感，瞬间划破雨后宁静的夜空，旋即消失无踪。
普通人的耳朵绝无可能捕捉到。
但杨暨听到了。
不仅听到，他高度活跃的识海里，那些冰冷的法则碎片甚至对此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与…排斥？
紧接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是手机尖锐的默认铃声，从他扔在床头的旧款智能机上爆发出来，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来？
他心头莫名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依旧躁动不安的气机和脑海里的纷乱杂音，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赵明。
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一个坚信世界上存在未知力量、整天摆弄些奇怪仪器的都市怪人。
杨暨滑动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赵明极度亢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和某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老杨！
杨道长！
疯了！
疯了！
你绝对想不到！
我测到了！
就在刚才！
城东废弃电厂那边，能量读数他妈的爆表了！
首接冲破了阈值！
不是己知的任何能量模式！
全新的！
前所未有的！
像活的一样！
而且…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声…说不清…但肯定有东西！
你赶紧…你赶紧念个经镇一镇？
或者过来看看？
我感觉…我感觉要出大事！”
杨暨握着手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赵明的发现，与他听到的那声诡异嗡鸣、与他体内功法的异动，时间点严丝合缝。
那不是意外，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随着灵机的复苏，一起出来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刚想追问细节，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干扰杂音，滋滋啦啦像是信号被强力屏蔽，赵明亢奋的声音瞬间被掐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破碎音节。
“……干扰…强…有…人过来…车…很多…灯……”通话戛然而止。
忙音嘟嘟作响。
杨暨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最后几滴雨水从屋檐坠落。
嗒。
一声轻响，如同某种倒计时的读秒。
他心中的不安攀升到了顶点。
赵明那边出事了？
被发现了？
这一夜变得无比漫长。
他体内的异种气机仍在不知疲倦地自行运转，对远方那座城市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背景噪音”流露出持续的饥渴。
他强行压制着这股本能，试图梳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信息，却徒劳无功。
天色蒙蒙亮时，山下的城市恢复了白日的喧嚣，但那是一种…在杨暨此刻听来，格外浮躁和虚弱的喧嚣，仿佛一层华丽的薄膜，覆盖着下面正在蠢蠢欲动的什么东西。
他的旧手机突然连续震动起来，是新闻客户端的推送提示。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
几条来自本地权威媒体和官方发布平台的消息赫然排在首位，标题措辞严谨而统一：《我市环保、安监部门连夜处置城东电厂区疑似泄漏事件》《通报：城东原电厂区域监测到少量无害工业残留气体扩散，己得到有效控制》《专家解读：所谓“异常光效”实为特定天气条件下厂区剩余蒸汽与灯光折射现象》点开详细通报，内容千篇一律：强调事件己迅速得到控制，未造成人员伤亡，经检测扩散物质对人体无害，所谓异常声响和光线均有合理解释，呼吁市民不信谣不传谣，保持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文字冰冷，逻辑清晰，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 neatly packaging（ neatly packaging）成一起普通的、微不足道的工业遗留问题。
杨暨逐字逐句地看着，一种荒谬的冰凉感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赵明检测到的爆表能量读数，那扭曲的金属断裂般的嗡鸣，甚至可能存在的“东西”的叫声……全部被定义为“无害气体”、“光线折射”。
没有人知道，或者没有人愿意相信，世界的底层规则，正在悄然改变。
官方没有意识到。
或者说，他们用自己所能理解和掌控的方式，“定义”了这场变革的开端。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清晨的阳光洒在山下的都市，车水马龙，秩序井然。
人们照常上班、上学，对昨夜发生在城市一角的异变一无所知，对空气中正在缓慢增加的、唯有他能隐约感知的“灵机”毫无反应。
只有他。
只有他这个被祖师强行开了“天窗”的小道士，孤独地站在道观的窗前，体内奔流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霸道功法，脑海里回荡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真相，看着这个世界一步步滑向一个无人预料的方向。
饥饿感再次袭来，比昨夜更加清晰。
他攥紧了窗棂，木头发出轻微的呻吟。
时代变了。
但无人知晓。
而他，似乎成了唯一一个手握错误剧本，被迫提前登场的演员。
道观晨钟悠悠响起，庄严肃穆，一如既往。
却再也敲不进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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