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时，总带着呜咽似的响。
林言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枯瘦的手指抠进裂开的土层里，指甲缝里嵌满褐黄色的泥，混着冻裂的血痂，疼得他指尖发麻。
他面前是一丛刚冒芽的灰绿野菜，叶片上还挂着未化的霜花。
这是方圆三里内仅存的能入口的东西 —— 自从羯族人的马蹄踏碎这片土地，良田变成焦土，河流结着黑褐色的冰，连树皮都被饿疯的人剥得干干净净。
“阿言，快些挖，天要黑透了。”
不远处传来林伯沙哑的声音。
老人背靠着半截断墙，怀里抱着个破布包，里面是他们今天找到的半袋发霉的谷种。
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那是上个月为了护着这袋谷种，被羯族士兵的骨鞭抽断的，至今没好利索，走一步都疼得冒冷汗。
林言应了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他今年十七岁，本该是能扛着锄头下地的年纪，可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风一吹就贴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
他知道，挖这些野菜不算难，藏好谷种也不算难，难的是明天、后天，难的是看着族里的孩子因为没吃的日渐消瘦，看着老人咳着血却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
生存，确实容易。
只要肯低头，肯像狗一样趴在羯族人脚边，总能讨到些残羹冷炙；只要肯把找到的粮食乖乖上交，总能保住一条命。
可生活呢？
那些曾经的日子 —— 春天在田埂上放风筝，夏天在河里摸鱼，秋天看着谷穗压弯秸秆，冬天围在火塘边听老人讲古 —— 早就被羯族人的铁蹄碾成了碎片。
现在他们过的，哪里叫生活？
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把尊严踩在泥里的 “活着”。
“哐当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突然从东边传来，林言的身子瞬间僵住，手里的野菜掉在了地上。
他和林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 那是羯族士兵的骨刀鞘撞在腰间铜环上的声音。
“快，把东西藏起来！”
林伯压低声音，慌忙把破布包往断墙后的土洞里塞。
林言也赶紧把挖好的野菜拢到一起，用枯草盖住，然后扶着林伯躲到断墙后面，屏住了呼吸。
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羯族士兵粗野的笑骂。
林言从断墙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五个高壮的羯族人骑着马，身上披着染血的兽皮，手里握着白骨磨成的长刀，马蹄踏过冻土，留下深深的印子。
他们的马背上挂着几只死透的野狗，还有两个被捆着的族人 —— 是隔壁村的王婶和她的儿子，孩子的脸冻得发紫，哭得嗓子都哑了。
“你们这群贱种，还敢藏粮食？”
领头的羯族士兵勒住马，粗哑的嗓音像破锣，“昨天搜出半袋麦种，今天就敢藏野菜？
把东西交出来，不然这老东西的腿，就不用要了！”
士兵的骨刀指向了林伯，刀刃上还沾着暗红的血。
林伯的身子抖了一下，却还是挡在土洞前面，声音发颤却不肯退：“没…… 没有粮食了，就这点野菜，够我们族里的孩子吃两顿……放屁！”
士兵猛地从马上跳下来，一脚踹在林伯的胸口。
林伯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嘴角溢出了血，怀里的破布包也掉了出来，发霉的谷种撒了一地。
“还说没有？”
士兵踩着谷种，狠狠碾了几脚，“就你们这群贱民，也配吃粮食？
给我搜！
把他们藏的东西全搜出来，要是敢藏，就把这村子烧了！”
其他几个羯族士兵立刻散开，开始在断壁残垣间翻找。
有的踢翻了族人藏野菜的草堆，有的用骨刀撬开了土洞，甚至还有人抓起一个吓得哭出声的孩子，威胁着要把孩子扔到结冰的河里。
林言躲在断墙后面，看着这一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看到林伯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士兵又一脚踩住了后背；他看到族里的张婶为了护着怀里的孩子，被士兵的骨鞭抽得背上满是血痕；他看到那些好不容易找到的野菜、谷种，被士兵们肆意践踏，有的甚至被扔进了脏水里。
愤怒像火一样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知道羯族人凶残，知道反抗的下场 —— 上个月，隔壁村有个年轻人因为不肯交出自家的粮食，被羯族人活活打死，尸体吊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了三天三夜。
可现在，他看着族人被欺负，看着他们仅有的希望被碾碎，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恨意，终于冲破了恐惧的束缚。
他的手悄悄摸向了身后 —— 那里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是他父亲留下的。
父亲在羯族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为了护着村子，拿着这把刀冲了上去，最后死在了乱刀之下。
这把刀，他藏了两年，从来不敢拿出来，可现在，他觉得指尖传来的铁锈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住手！”
林言的声音不算大，却在嘈杂的笑骂声中格外清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羯族士兵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他；族人们也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担忧 —— 林伯甚至想爬起来拉住他，却被士兵按住了。
领头的羯族士兵上下打量着林言，嗤笑一声：“怎么？
你这小贱种想送死？”
林言从断墙后面走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锈刀，刀刃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指向了士兵：“把人放了，离开这里。”
“放了他们？
离开这里？”
士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就凭你？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贱种，也敢跟老子谈条件？
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生来就是奴隶，就是给我们羯族人当牲口的！
想让老子离开？
除非你们全都死绝！”
士兵说着，猛地举起骨刀，朝着林言砍了过来。
刀风带着腥气，刮得林言的脸颊生疼。
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往旁边一躲，骨刀砍在了他身边的断墙上，溅起一片碎石。
林言趁机扑了上去，手里的锈刀朝着士兵的腿刺去。
可他毕竟饿了太久，力气不足，士兵只往后退了一步，就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拧。
“咔嚓” 一声，林言的手腕传来剧痛，锈刀 “当啷” 一声掉在了地上。
士兵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冰冷的地上，骨刀的刀刃贴着他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
“小贱种，敢反抗？
老子现在就杀了你，让你们这群贱民看看，反抗的下场！”
林言的脸贴在地上，能感受到冻土的寒意，也能闻到泥土和血混合的腥气。
他看着不远处，林伯在挣扎，张婶抱着孩子在哭，其他族人眼里满是绝望。
他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眼神，想起了族里老人说过的话 —— 他们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上昂首挺胸，从未做过谁的奴隶。
“生存…… 是容易。”
林言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劲，“可我们要的，不是像狗一样活着。
我们是林氏族人，我们…… 誓不为奴！”
他猛地抬起头，用额头撞向士兵的下巴。
士兵吃痛，松开了抓着他头发的手。
林言趁机滚到一边，捡起地上的锈刀，再次站了起来。
他的手腕很疼，脖子上也被刀刃划出了一道血痕，可他的眼里，却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焰。
周围的族人看着他，眼神慢慢变了 —— 从恐惧，到惊讶，再到一丝隐藏不住的激动。
林伯撑着断墙，慢慢站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对，我们是林氏族人，我们誓不为奴！”
“誓不为奴！”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然后越来越多的族人跟着喊了起来。
那些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那些抱着孩子的女人，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慢慢站了起来，眼里闪烁着反抗的光芒。
羯族士兵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群平日里像绵羊一样的贱民，竟然敢反抗。
领头的士兵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反了！
你们都反了！
给我杀，把他们全杀了！”
士兵们举起骨刀，朝着族人冲了过来。
林言握紧锈刀，挡在了最前面。
他知道，他们没有羯族人强壮，没有他们的武器锋利，这场反抗，可能会让很多人死去。
可他更知道，如果不反抗，他们永远只能像狗一样活着，永远没有尊严，永远没有 “生活” 可言。
朔风依旧在刮，却好像不再那么冰冷。
林言看着冲过来的羯族士兵，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里的锈刀 ——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反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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