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并没有像某些人预想的那样，被迅速“磨平棱角”。
相反，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和来自家庭背景的底气，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生态圈里，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找到了生存缝隙。
金钱，即便在这里，也依然保持着它部分的神通。
通过家里暗中打点，以及他自身察言观色、适时展示“实力”的手腕，他很快在307监舍，甚至在小范围的监区里，建立起一种微妙的、非正式的地位。
他不用去干清理下水道、搬运沉重物料之类最脏最累的活计，被分配到的劳动任务相对轻松。
他甚至能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偶尔弄到一些外面稀松平常、里面却堪称奢侈的违禁品——几包高档香烟，几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几本未经审查的休闲杂志。
这些东西，他懂得适时地“分享”出去，尤其是给监舍长李强和另外两个看起来颇有影响力的犯人。
于是，他获得了一些表面上的“尊重”和暂时的安宁。
同监舍的人对他的态度，从最初的审视和潜在的敌意，变得复杂起来。
有人带着讨好的意味，有人保持距离的观望，也有人，如李强，眼神深处依旧保留着那份难以捉摸的审视，仿佛在等待什么。
但赵铭并不快乐。
短暂的物质优越感和虚假的地位，无法填补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更无法驱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悄然滋生的恐惧。
变化是从入狱一个多月后开始的。
他开始被噩梦缠绕。
不再是过去那种模糊不清的焦虑，而是极其具体、反复出现的场景——那个他竭力想要从记忆中抹去的夜晚，张瑶从他公寓阳台坠落的那一刻。
在梦里，细节被无限放大、扭曲。
张瑶不再是那个和他争吵、情绪失控的女孩，而是穿着一身白衣，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死死地盯着他。
她坠落的速度极其缓慢，仿佛电影慢镜头，那双充满血丝、饱含恨意的眼睛，始终锁定着他，无论他如何躲避，都无法挣脱那视线的缠绕。
有时，她会张开嘴，没有声音，但赵铭的脑海里却尖锐地鸣响着一个词：“偿命！”
他常常在深夜惊坐而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监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成各种诡异的声响，加剧着他的不安。
他总觉得在那些声音之外，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在低声絮语，内容是关于他的判决，他的罪行，以及……即将到来的惩罚。
白天，这种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环境的压抑而变得更加具体。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在食堂，他看着餐盘里颜色可疑的炖菜，会突然僵住，怀疑里面是否被下了毒。
同监舍犯人一个无意的眼神，一个靠近的动作，都会让他瞬间绷紧身体，进入防御状态。
有一次在放风时，他毫无征兆地冲到操场边缘，对着带队的狱警和设在角落的心理咨询室窗口声嘶力竭地大吼：“有人要害我！
他们在我的饭里下了东西！
我听到了！
他们晚上在我床边说话！
他们要杀了我！！”
他的表情扭曲，眼神涣散，充满了真实的惊恐。
两名狱警迅速上前将他控制住，动作熟练而粗暴。
“17504！
冷静点！
胡言乱语什么！”
“我没有胡说！
是真的！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他就在这儿！
他看着我的眼神不一样！”
赵铭挣扎着，语无伦次，手指胡乱地指向周围那些停下活动、冷漠或带着看戏表情望着他的犯人们。
带队的狱警皱着眉，将他强行带离了操场。
事后，他被关了几天禁闭，并被安排了一次强制性的心理评估。
评估结果无非是“环境适应性障碍”、“焦虑症状”、“可能存在被害妄想”，开了些镇静类的药物，便不了了之。
同监舍的犯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17504号这小子，是不是真魔怔了？”
“我看是亏心事做多了，心里有鬼，自个儿吓自个儿。”
“听说他弄死的那个女学生，冤魂不散，跟着他进来自狱了呢。”
“狗屁冤魂，我看他就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以为这里还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受不了落差，疯了。”
流言蜚语如同监舍里污浊的空气，无处不在。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漠不关心，也有人，在听到关于“冤魂”和“偿命”的议论时，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
老狱警王勇也注意到了赵铭的异常。
他在这座监狱待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犯人各种形态的崩溃。
有的歇斯底里，有的沉默自闭，有的试图自残。
赵铭的这种，混合了恐惧、妄想和残留的傲慢，显得尤为突出。
在一次例行的夜间巡查时，王勇特意在307监舍外多停留了一会儿。
监舍里灯光己经调暗，只有走廊的灯光透过铁栅栏，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部分犯人己经睡下，鼾声西起。
唯有最里面的那个下铺，赵铭蜷缩着身体，面朝墙壁，但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战栗。
王勇轻轻敲了敲铁栅栏，发出低沉的声响。
“17504，没事吧？”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铭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转过头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里面布满了血丝。
他看向王勇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兔子看到了唯一的可能庇护者。
“王警官！
王警官！”
他几乎是扑到栅栏边，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有人要杀我！
真的！
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信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王勇皱了皱眉，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赵铭激动扭曲的脸，又看了看监舍内似乎毫无异常的其他犯人。
“谁？
说清楚点。
名字，特征。”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谁……”赵铭用力摇头，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但我感觉的到！
他就在这监狱里！
他看着我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样！
冷冰冰的，像……像在看一个死人！
王警官，你保护我，求你了！
我家里可以给你钱，很多钱！”
又是钱。
王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见过太多试图用钱来打破规则的人， inside and outside。
“别胡思乱想。”
他打断赵铭的话，语气加重了些，“遵守监规，按时吃药，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
他例行公事地安慰（或者说警告）了几句，便不再理会赵铭持续的、语无伦次的哀求，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皮鞋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王勇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后，在监舍斜对面，那个永远处于阴影中、平日里存放清洁工具和杂物的储物间，那扇紧闭的门扉下方，一丝极微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阴影，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里，似乎是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赵铭无力地顺着铁栅栏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双手抱住头，身体依旧无法停止颤抖。
王勇的离开，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抬起头，绝望地望向走廊尽头那片吞噬了王勇背影的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在远处某个拐角的阴影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和他噩梦中张瑶的眼睛，以及他感觉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威胁的眼神，重叠在了一起。
冰冷，死寂，充满了裁决的意味。
赵铭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在这一刻，有了清晰的形状。
它不再仅仅是梦魇和幻觉，而是化为了这堵铜墙铁壁之内，一个真实存在的、正在向他步步紧逼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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