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没有回家，而是径首去了老马家。
马建国住在钢厂旧生活区的一楼，带个小院，院里堆满了他捡来的各种“宝贝”零件和工具，俨然一个微型的废品回收站。
陈工敲门时，老马正穿着背心，耳边别着一根中南海，在院里叮叮当当地修理一个不知从哪淘来的老式台虎钳。
“哟，老陈，今儿这么早巡视完了？”
老马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淌着汗珠，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陈工没说话，只是把紧紧攥在手里的蓝色手册递了过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马疑惑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接过来。
“啥玩意儿？
图纸？”
他随手翻开，看到扉页的名字和日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陈明远……一九八五年？
老陈，你从哪个耗子洞里把你这宝贝翻出来了？
怀念青春也不是这个怀念法吧！”
“你看完，仔细看。”
陈工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特意补充，“重点看里面的内容，还有……品相。”
老马收敛笑容，狐疑地往下翻。
他是个大老粗，认字不多，但对机械、零件和物品的成色天生敏感。
他粗壮的手指划过纸页，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记录和参数。
“没啥特别啊，不就是你当年记的那些玩意儿嘛……”老马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记录设备参数的空白处，那里，用极细的铅笔，画着一个很小的、歪歪扭扭的、也能说上精致的钢厂吉祥物“钢钢”的简笔画，牛头人身，扛着钢钎，线条稚拙，但特征鲜明，与外面广告上的虽不说大相径庭，但也是别具一格。
老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见鬼一样的惊愕。
“这……这‘钢钢’……？”
他指着那简笔画，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他妈……这他妈是你以前画的那个？！”
“想起来了？”
陈工沉重地点了点头，“八五年年底，厂团委搞活动，要争风气，提倡大家在手册上画‘钢钢’鼓舞士气。
你，我，还有当时设备科好几个人，都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了。”
“对对对！
是有这么回事！”
老马像是被点燃了记忆的引信，猛地站起来，把手册往陈工手里一塞，“你等着！”
他转身冲进屋里，在一堆杂物里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也拿着一本同样款式、但更显破旧的蓝色手册跑了出来，封面上沾着油污。
“你看我的！
是不是这个！”
老马激动地翻开他自己的手册，找到差不多位置的空白处。
那里也画着一个“钢钢”，但风格迥异。
老马画的“钢钢”线条粗犷，肌肉贲张，钢钎被画得格外巨大，透着股钳工特有的力量感，虽然也谈不上好看，但绝对比陈工那个文弱的技术员版本要威武得多。
“看见没？
老子画的！”
老马不无得意地指着自己的“作品”，但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他看看陈工手册上那个稚拙的“钢钢”，又看看陈工苍白的脸，一股寒意再次爬上心头。
“可……可你这本子，后来不是……不是丢了吗？
厂里档案室清查，你说你第一批领的手册少了一本，没对上数，还挨了顿批，后来倒腾，就是这个带画的没了，是不是？”
陈工缓缓点头，目光死死盯着老马手册上那个充满力量的“钢钢”，又缓缓移回自己手中这个线条文弱、带着明显擦拭痕迹、精心绘制的图案上。
两个“钢钢”隔着近西十年的时光，在这雾气未散的小院里无声对峙。
“是啊，丢了。”
陈工的声音轻得像雾，“所有人都以为，它要么被当成废纸处理了，要么就躺在哪个永远无人问津的角落，烂掉了。”
这时，吴老师也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进了小院。
三人早就是好友，当年是一起进了钢厂，后来吴斌文考上大学，再回来哪能跟以前一样费力气？
就干脆去当了老师，现在早就退休了，桃李满天下。
他是被陈工路上匆忙打电话叫来的。
听了两人激动地叙述和画作的对比，吴老师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从陈工手里接过那本失而复得的手册。
他没有先看内容，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封面和内页的纸张，又凑近闻了闻。
“纸张脆硬，触手干爽，无近期潮气侵袭之象。
墨迹陈旧，深入纤维，非新近书写。
更无露天存放应有的尘土与菌斑气息。”
吴老师缓缓说道，他的观察角度总是更偏向实证，“此物……不似历经近西十载风雨之遗存，倒像是……像是时间的流速，在它身上变慢了，无踪无影，没留下半点留痕。
或者......或者它刚从某个被遗忘的、时间停滞的角落里被翻出来。”
他翻到那个属于陈工的、独一无二的“钢钢”图案，点了点头：“此画我亦有印象。
陈工当年还因其画技拙劣，被老马你这等粗汉取笑。
此乃确凿无疑之旧物，且是……承载着私人记忆印记、早己被认定‘消失’的旧物。”
连最讲究实证的吴老师都确认了细节，老马最后一丝“巧合”的念头也彻底打消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在小院里弥漫开来。
这不是平行世界，这就是他们共同的、确凿的过去，一个早己被宣判“死亡”的片段，以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方式，重现在他们眼前。
“邪门了……”老马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旧轮胎上，掏出烟盒，手指有些发抖地点燃一根，“这他妈……这他妈是闹鬼了？
时间……时间出毛病了？
没了的东西，也能有过来？”
“非鬼非神，”吴老师缓缓合上手冊，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惊惧和奇异兴奋的光，“此乃‘时之乱流’。
过去之物，穿越时光之雾，抵临当下。
这片雾……怕是能侵蚀时间的壁垒。”
陈工接过话，他的工程师思维开始试图构建模型：“如果我们假设，这片雾在某些特定条件下，降低了信息或物质在时间维度上‘运动’的阻力……那么，一个过去的物件，被‘冲刷’到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在理论上……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个解释依然大胆，但比纯粹的“鬼神”或“改变现实”更符合“时空错乱”的设定，也留在了他认知框架可能接受的边缘，一条岌岌可危的钢丝上。
“那我们怎么办？”
老马看向陈工，这个三人小组里默认的核心。
陈工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院墙外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那里拦住了太阳，遮蔽了月亮，一切光与阴被调和成灰，纯粹的迷茫。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能让眼睛知晓这是白天或是黑夜。
“我们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陈工终于开口，声音坚定起来，“既然出现了第一个‘异常’，就可能会有第二个。
老马，你眼神好，心思细，以后跟我一起巡查，看仔细点，留意雾里还有没有别的‘不对劲’，特别是……那些看起来‘不该这么新’的旧东西。
吴老师，你文笔好，负责把每次发现，无论多小，都详细记下来，时间、地点、物品状态，越详细越好。
我们得弄清楚，这到底是个偶然，还是……”他还是没能说出那个词。
但另外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这片雾，这片笼罩了鞍城几十年、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雾，正在发生某种不为人知的、根本性的变化。
他们三个退休的老头，无意中成了第一批窥见时间裂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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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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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粗壮的手指划过纸页，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记录和参数。
“没啥特别啊，不就是你当年记的那些玩意儿嘛……”老马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记录设备参数的空白处，那里，用极细的铅笔，画着一个很小的、歪歪扭扭的、也能说上精致的钢厂吉祥物“钢钢”的简笔画，牛头人身，扛着钢钎，线条稚拙，但特征鲜明，与外面广告上的虽不说大相径庭，但也是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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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钢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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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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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钢钢”隔着近西十年的时光，在这雾气未散的小院里无声对峙。
“是啊，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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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吴老师也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进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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