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清明，江淮地区滴雨未下。
赵家村西洼地的盐碱地裂开了指宽的口子，白花花的碱霜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赵卫国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把占城稻种——李晚秋给他的那包，稻种细长，颜色偏黄，顶端带着点青绿色的芽尖，是他用温水浸种三天催出的芽。
“能出芽不？”
身后传来赵老汉的声音，他背着半篓农家肥，粪水顺着竹篓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道黑印。
赵卫国把稻种撒在手心，对着太阳看：“爹，你看这芽尖，多精神！
书上说占城稻‘耐旱、早熟’，说不定真能在咱这儿种成。”
赵老汉叹了口气，把粪肥倒在田埂边——这是全村凑的肥料，大半是草木灰和秸秆堆的，真正的人畜粪没多少，都被公社的养猪场收走了。
“别抱太大希望，”他蹲下身，用手扒开碱土，土块硬得像石头，“这地，连野草都不爱长，还想种稻子？”
远处的淮河滩上，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往集体田走，他们要去种春小麦——公社规定的“统一种植”，不管土地合不合适，都得种小麦。
王大娘的孙子二柱子走在最后，他才十五岁，己经辍学下地，手里的锄头比他还高，走一步晃三晃。
看见赵卫国，他偷偷跑过来，塞给他一把东西：“卫国叔，这是我攒的红薯干，你饿了吃。”
赵卫国心里一暖。
这三个月，他偷偷在西洼地开了半亩试验田，村民们嘴上不说，暗地里都帮他：王大娘送来省下的米汤，小石头带着孩子拾柴给他烧炕，连最胆小的赵老西，都趁夜送来一把陈年麦种。
可谁也不敢明着支持他——公社刘主任的眼睛还盯着呢。
“二柱子，你咋不去种小麦？”
赵卫国问。
二柱子挠了挠头，裤脚上沾着的碱土簌簌往下掉：“刘主任说……集体田要种‘高产小麦’，就是去年从县里领的那种，说是能收五百斤。
可我家自留地种了点，苗长得跟蒿草似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卫国叔，你真能让西洼地长出稻子？
我娘说，要是能吃饱饭，她就供我去读书。”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揪。
读书——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1976年高考落榜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雨声，觉得这辈子都完了。
可现在，看着二柱子眼里的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西洼地种的不是稻子，是希望——是让孩子们能读书、能吃饱饭的希望。
他握紧二柱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放心，叔一定让你娘看到稻子。”
正午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赵卫国在试验田边挖了个土坑，铺上塑料布，倒进温水，把占城稻种倒进去——这是《屯田纪要》里写的“三浸三晒”催芽法：白天浸种，夜里捞出来晾，反复三天，芽就能催得又壮又齐。
“赵卫国！
你在干啥？”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赵卫国心里咯噔一下——是刘志强！
他怎么来了？
刘主任带着两个民兵站在田埂上，皮靴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他盯着塑料布里的稻种，鼻子几乎要翘到天上：“好啊！
集体田忙着种小麦，你倒在这儿搞‘小动作’！
这是啥？
稻种？
谁让你种稻子的？
不知道公社规定‘以粮为纲，优先种麦’吗？”
赵卫国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把带芽的稻种：“刘主任，这是试验田，我想试试……试什么试！”
刘志强打断他，唾沫星子溅到赵卫国脸上，“我看你就是不安分！
昏迷三个月醒来，不想着好好劳动，净搞这些‘资本主义尾巴’！
告诉你，要是耽误了春耕，我撤了你爹的记工员！”
赵老汉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拉赵卫国的胳膊：“刘主任，孩子不懂事，我这就把稻种拔了！”
赵卫国甩开他的手，胸口的青铜锄吊坠硌得他生疼——那是他把青铜锄头熔了一小块，让李晚秋帮他做的吊坠，说是“镇邪”，其实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忘了梦里的承诺。
“刘主任，”赵卫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倔劲，“西洼地是盐碱地，种小麦肯定歉收。
我种稻子，要是失败了，我赔集体的损失；要是成功了，能多打粮食，不好吗？”
“赔？
你拿啥赔？”
刘志强冷笑，指着赵卫国家的土坯房，“就你家那三间快塌的破屋？
我告诉你，今天这稻种必须拔！
不然我就上报县里，说你对抗‘统一种植’！”
他朝民兵使了个眼色，“给我把他的试验田毁了！”
两个民兵撸起袖子就要动手，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住手！”
李晚秋来了。
她刚从公社卫生院回来，药箱还背在身上，蓝布褂子被汗湿透，贴在背上，显出单薄的脊梁。
她手里拿着张纸，走到刘志强面前，递了过去：“刘主任，这是县农业局的批文，允许赵家村试种‘特色作物’。”
刘志强接过批文，眼睛瞪得像铜铃——上面盖着县农业局的红章，写着“同意赵家村西洼地试种水稻，所需物资由公社统筹”。
他怎么不知道这事？
县农业局啥时候管起这种小事了？
他抬头看李晚秋，她的脸很平静，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昨天去县里开会，顺便报的申请。
农业局王局长说，支持农民搞科学试验。”
刘志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然知道王局长——那是县里的“老革命”，据说跟李晚秋的爹是老战友。
要是他敢违抗批文，王局长一句话就能让他滚蛋。
他把批文往兜里一塞，狠狠瞪了赵卫国一眼：“算你狠！
要是种不出稻子，我饶不了你！”
说完，带着民兵气冲冲地走了，皮靴踩在土埂上，把刚解冻的泥踩出一串深脚印。
批文的事很快传遍了赵家村。
村民们半信半疑：“真能种稻子？”
“县农业局都批了，说不定有戏！”
连最保守的赵老汉都松了口，帮着赵卫国翻地。
可谁也没料到，清明过后，天更旱了——一个月没下雨，淮河的水位降了半尺，露出河底的鹅卵石，水边的芦苇都蔫了，叶子卷成了筒。
集体田的小麦开始枯黄，刘主任急得满嘴燎泡，天天带着人挑水浇地，可杯水车薪。
西洼地的试验田更是旱得厉害，刚催出芽的稻种蔫头耷脑，眼看就要枯死。
赵卫国夜里睡不着，蹲在田埂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像被猫抓似的——《屯田纪要》里说占城稻耐旱，可没说能抗这么大的旱！
“卫国哥，喝点水。”
李晚秋提着个瓦罐走来，罐里是凉好的绿豆汤，她熬了半夜。
赵卫国接过瓦罐，一口气喝了大半，绿豆的清甜压下了喉咙里的火气。
“晚秋，你说……咱是不是太冒失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要是稻种死了，我咋跟村民交代？
咋跟你交代？”
李晚秋坐在他身边，田埂上的草扎得她首皱眉，她却没动。
月光洒在她脸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我爹说，搞农业就得冒险。”
她轻声说，“他当年研究杂交水稻，失败了十几次，连房子都卖了。
可他说，只要方向对，就不怕路远。”
她突然从药箱里拿出样东西——是张图纸，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你看这是啥？”
赵卫国凑过去看——图纸上画着许多弯曲的水渠，像蜘蛛网似的铺在地下，连接着河流和田地。
“这是……坎儿井！”
李晚秋的眼睛亮了，“我爹的笔记里写的，是新疆的老法子，在地下挖暗渠，把水引到田里，能减少蒸发。
西洼地离淮河近，说不定能挖！”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跳——坎儿井！
他想起梦里的汴河水利工程，也是在地下挖暗渠，既能防洪，又能灌溉。
他激动地抓住李晚秋的手：“真能行？”
李晚秋的脸突然红了，轻轻抽回手，从药箱里拿出个罗盘：“我爹的遗物，能测方位。
咱明天就勘探地形，说不定能挖到地下水！”
第二天一早，赵卫国带着小石头和几个孩子，跟着李晚秋去勘探地形。
李晚秋拿着罗盘在前面走，赵卫国扛着铁锨在后面跟，孩子们提着篮子拾石头做标记。
淮河滩上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李晚秋的辫子被风吹散了，头发贴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看着罗盘：“往这边走！
地下水位离地面只有三尺！”
挖坎儿井比想象中难。
土是黏的，一锨下去带起一大块泥，刚挖两尺深就开始塌方。
赵卫国想起《屯田纪要》里的“木支架法”，让小石头去砍来杨树枝，截成短棍，每隔三尺架一个支架，果然不塌了。
村民们远远看着，有人动心了——赵老西悄悄送来一把铁锹，赵大娘把家里唯一的麻绳拿来了，连二柱子都逃课跑来帮忙，手里还拿着他爹的旧镐头。
“卫国叔，你看！
有水了！”
小石头突然喊起来。
赵卫国凑过去看——暗渠底部渗出了水珠，像眼泪似的往下掉，很快积成一小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用手捧起水，喝了一口，又凉又甜，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突然想起梦里的汴河，想起沈清沅递来的那碗水，眼眶一热：“成了！
我们有水了！”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连最胆小的赵老西都跳了起来。
刘主任站在远处的土埂上，看着西洼地的坎儿井，脸色铁青——他怎么也没想到，赵卫国真能挖出地下水！
他狠狠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皮靴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谷雨那天，终于下了场小雨。
赵卫国赶紧把催好芽的占城稻种撒进试验田。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老天爷在撒小米，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村民们都跑来看，赵老汉蹲在田埂边，用手扒开泥土，看着稻种慢慢沉下去，嘴唇哆嗦着：“这辈子……我还能吃上大米吗？”
王大娘抱着刚满月的孙子，站在远处抹眼泪：“要是真能长出稻子，我给老赵家磕三个头！”
二柱子最兴奋，他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帮赵卫国插稻草人——怕麻雀来吃种。
小石头拿着本旧笔记本，蹲在田边画稻种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芽尖露出来了……”五天后，稻种破土了。
嫩绿的芽尖像针一样钻出地面，齐刷刷地立在田里，在阳光下闪着光。
赵卫国蹲在田边，看着这些小芽，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他想起梦里在江南种稻的场景，想起李婉秋蹲在田埂上，数着稻苗说“一株、两株、三株……”，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高兴。
“卫国哥，你咋哭了？”
李晚秋递给他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朵紫花地丁，是她自己绣的。
赵卫国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笑了：“我想起我娘了。
她活着的时候总说，想吃顿白米饭……”李晚秋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拍了拍赵卫国的肩膀：“会的，很快就能了。”
可刘主任没打算让他们好过。
他听说稻种破土，立刻带着公社的农技员来“检查”。
农技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被刘主任推到前面：“小周，你给看看，这稻种是不是‘劣种’？
别耽误了春耕！”
小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株稻苗，放在手里看了半天，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瞧。
刘主任在旁边催：“看清楚了吗？
是不是劣种？”
小周扶了扶眼镜，语气很肯定：“刘主任，这是占城稻！
北宋时从越南引进的优良品种，耐旱、早熟，产量很高！
只是……现在很少见了。”
刘主任的脸“唰”地白了。
他本想让农技员说稻种是“劣种”，好名正言顺地毁了试验田，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他干咳两声，摆了摆手：“既然是优良品种，那就好好种！
赵卫国，要是产量达不到五百斤，我唯你是问！”
说完，带着农技员灰溜溜地走了，连皮靴都忘了擦，上面沾着的泥甩了一路。
看着刘主任的背影，赵卫国突然觉得很累。
他靠在田埂上，望着试验田的稻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晚秋坐在他身边，从药箱里拿出个苹果——是她去县里开会时买的，一首没舍得吃。
她把苹果切成两半，递给他一半：“吃吧，补充体力。
我爹说，搞农业不仅要靠技术，还得有好身体。”
赵卫国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又甜又脆。
阳光照在稻苗上，绿得晃眼，坎儿井的水在暗渠里哗哗地流，远处的淮河面上，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拍打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突然觉得，1979年的春天，比梦里的汴河春天，还要让人心里踏实。
立夏那天，西洼地的试验田绿油油的一片，稻苗长到了半尺高，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浪。
赵家村的集体田却出了问题——刘主任推广的“高产小麦”得了锈病，叶子黄不拉几的，眼看就要枯死。
村民们慌了神，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议论：“这可咋办？
麦子要是绝收，下半年就得饿肚子！”
“早知道听卫国的，种稻子多好！”
刘主任躲在公社不敢来，派了个干事下来安抚：“大家别慌！
县里会调拨救济粮的！”
可谁都知道，救济粮就是红薯干和玉米糊，填不饱肚子。
赵老西的媳妇抱着孩子哭：“我家娃才三岁，天天喊饿，再没粮食……”赵卫国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村民们虽然羡慕他的试验田，可谁也不敢明着反抗公社。
他找到李晚秋，把心里的想法说了：“晚秋，要不……咱把试验田的稻苗分点给大家？”
李晚秋愣住了：“那怎么行？
试验田就半亩，分了就啥也得不到了！”
“可看着大家饿肚子，我心里难受。”
赵卫国的声音很沉，“我爹说，种地的人，不能光顾自己。
梦里的赵将军，也是把稻种分给百姓……”李晚秋看着他，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
咱不分稻苗，分‘麦饭’！”
第二天一早，赵卫国带着小石头和二柱子，去试验田割了点早熟的大麦——是他偷偷在田埂边种的。
李晚秋把大麦磨成粉，和着野菜煮成麦饭，香气飘了半个村。
赵卫国提着木桶挨家挨户送，村民们端着碗，眼泪汪汪的：“卫国啊，你真是活菩萨！”
刘主任听说了，气得把茶杯都摔了：“好啊！
赵卫国这是在收买人心！
想当‘土皇帝’是不是？”
他立刻带着民兵来抓人，可到了村口，看见村民们都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麦饭，看见他，没人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刀子似的，割得他心里发毛。
“刘主任，”赵卫国走过来，手里还端着碗麦饭，“尝尝？
用试验田的大麦煮的，虽然糙，能顶饿。”
刘志强看着碗里的麦饭，黄澄澄的，飘着野菜的清香，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家粮仓里的白米白面，再看看村民们碗里的麦饭，脸突然红了，转身就走，皮靴踩在地上，“噔噔”的响，比来时慢了很多。
那天晚上，赵卫国坐在试验田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很平静。
李晚秋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布包：“我娘给你做的布鞋，你那双鞋都张嘴了。”
赵卫国接过布鞋，鞋面上绣着朵稻穗，针脚很密，是李晚秋的手艺。
他突然想起梦里的李婉秋，也是这样坐在田埂边，给他缝补衣服。
“晚秋，”他鼓起勇气说，“等稻子收了，我……我想娶你。”
李晚秋的脸“唰”地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田埂上的土：“我爹说，嫁人要嫁种地的，踏实。”
远处的淮河面上，一轮满月升了起来，银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
西洼地的稻苗在月光下泛着绿光，坎儿井的水在地下哗哗地流，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赵卫国知道，1979年的夏天，会有一场大丰收——不仅是稻子，还有人心。
（第三章 完）
相关推荐：
赵家村西洼地的盐碱地裂开了指宽的口子，白花花的碱霜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赵卫国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把占城稻种——李晚秋给他的那包，稻种细长，颜色偏黄，顶端带着点青绿色的芽尖，是他用温水浸种三天催出的芽。
“能出芽不？”
身后传来赵老汉的声音，他背着半篓农家肥，粪水顺着竹篓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道黑印。
赵卫国把稻种撒在手心，对着太阳看：“爹，你看这芽尖，多精神！
书上说占城稻‘耐旱、早熟’，说不定真能在咱这儿种成。”
赵老汉叹了口气，把粪肥倒在田埂边——这是全村凑的肥料，大半是草木灰和秸秆堆的，真正的人畜粪没多少，都被公社的养猪场收走了。
“别抱太大希望，”他蹲下身，用手扒开碱土，土块硬得像石头，“这地，连野草都不爱长，还想种稻子？”
远处的淮河滩上，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往集体田走，他们要去种春小麦——公社规定的“统一种植”，不管土地合不合适，都得种小麦。
王大娘的孙子二柱子走在最后，他才十五岁，己经辍学下地，手里的锄头比他还高，走一步晃三晃。
看见赵卫国，他偷偷跑过来，塞给他一把东西：“卫国叔，这是我攒的红薯干，你饿了吃。”
赵卫国心里一暖。
这三个月，他偷偷在西洼地开了半亩试验田，村民们嘴上不说，暗地里都帮他：王大娘送来省下的米汤，小石头带着孩子拾柴给他烧炕，连最胆小的赵老西，都趁夜送来一把陈年麦种。
可谁也不敢明着支持他——公社刘主任的眼睛还盯着呢。
“二柱子，你咋不去种小麦？”
赵卫国问。
二柱子挠了挠头，裤脚上沾着的碱土簌簌往下掉：“刘主任说……集体田要种‘高产小麦’，就是去年从县里领的那种，说是能收五百斤。
可我家自留地种了点，苗长得跟蒿草似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卫国叔，你真能让西洼地长出稻子？
我娘说，要是能吃饱饭，她就供我去读书。”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揪。
读书——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1976年高考落榜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雨声，觉得这辈子都完了。
可现在，看着二柱子眼里的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西洼地种的不是稻子，是希望——是让孩子们能读书、能吃饱饭的希望。
他握紧二柱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放心，叔一定让你娘看到稻子。”
正午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赵卫国在试验田边挖了个土坑，铺上塑料布，倒进温水，把占城稻种倒进去——这是《屯田纪要》里写的“三浸三晒”催芽法：白天浸种，夜里捞出来晾，反复三天，芽就能催得又壮又齐。
“赵卫国！
你在干啥？”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赵卫国心里咯噔一下——是刘志强！
他怎么来了？
刘主任带着两个民兵站在田埂上，皮靴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他盯着塑料布里的稻种，鼻子几乎要翘到天上：“好啊！
集体田忙着种小麦，你倒在这儿搞‘小动作’！
这是啥？
稻种？
谁让你种稻子的？
不知道公社规定‘以粮为纲，优先种麦’吗？”
赵卫国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把带芽的稻种：“刘主任，这是试验田，我想试试……试什么试！”
刘志强打断他，唾沫星子溅到赵卫国脸上，“我看你就是不安分！
昏迷三个月醒来，不想着好好劳动，净搞这些‘资本主义尾巴’！
告诉你，要是耽误了春耕，我撤了你爹的记工员！”
赵老汉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拉赵卫国的胳膊：“刘主任，孩子不懂事，我这就把稻种拔了！”
赵卫国甩开他的手，胸口的青铜锄吊坠硌得他生疼——那是他把青铜锄头熔了一小块，让李晚秋帮他做的吊坠，说是“镇邪”，其实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忘了梦里的承诺。
“刘主任，”赵卫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倔劲，“西洼地是盐碱地，种小麦肯定歉收。
我种稻子，要是失败了，我赔集体的损失；要是成功了，能多打粮食，不好吗？”
“赔？
你拿啥赔？”
刘志强冷笑，指着赵卫国家的土坯房，“就你家那三间快塌的破屋？
我告诉你，今天这稻种必须拔！
不然我就上报县里，说你对抗‘统一种植’！”
他朝民兵使了个眼色，“给我把他的试验田毁了！”
两个民兵撸起袖子就要动手，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住手！”
李晚秋来了。
她刚从公社卫生院回来，药箱还背在身上，蓝布褂子被汗湿透，贴在背上，显出单薄的脊梁。
她手里拿着张纸，走到刘志强面前，递了过去：“刘主任，这是县农业局的批文，允许赵家村试种‘特色作物’。”
刘志强接过批文，眼睛瞪得像铜铃——上面盖着县农业局的红章，写着“同意赵家村西洼地试种水稻，所需物资由公社统筹”。
他怎么不知道这事？
县农业局啥时候管起这种小事了？
他抬头看李晚秋，她的脸很平静，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昨天去县里开会，顺便报的申请。
农业局王局长说，支持农民搞科学试验。”
刘志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然知道王局长——那是县里的“老革命”，据说跟李晚秋的爹是老战友。
要是他敢违抗批文，王局长一句话就能让他滚蛋。
他把批文往兜里一塞，狠狠瞪了赵卫国一眼：“算你狠！
要是种不出稻子，我饶不了你！”
说完，带着民兵气冲冲地走了，皮靴踩在土埂上，把刚解冻的泥踩出一串深脚印。
批文的事很快传遍了赵家村。
村民们半信半疑：“真能种稻子？”
“县农业局都批了，说不定有戏！”
连最保守的赵老汉都松了口，帮着赵卫国翻地。
可谁也没料到，清明过后，天更旱了——一个月没下雨，淮河的水位降了半尺，露出河底的鹅卵石，水边的芦苇都蔫了，叶子卷成了筒。
集体田的小麦开始枯黄，刘主任急得满嘴燎泡，天天带着人挑水浇地，可杯水车薪。
西洼地的试验田更是旱得厉害，刚催出芽的稻种蔫头耷脑，眼看就要枯死。
赵卫国夜里睡不着，蹲在田埂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像被猫抓似的——《屯田纪要》里说占城稻耐旱，可没说能抗这么大的旱！
“卫国哥，喝点水。”
李晚秋提着个瓦罐走来，罐里是凉好的绿豆汤，她熬了半夜。
赵卫国接过瓦罐，一口气喝了大半，绿豆的清甜压下了喉咙里的火气。
“晚秋，你说……咱是不是太冒失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要是稻种死了，我咋跟村民交代？
咋跟你交代？”
李晚秋坐在他身边，田埂上的草扎得她首皱眉，她却没动。
月光洒在她脸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我爹说，搞农业就得冒险。”
她轻声说，“他当年研究杂交水稻，失败了十几次，连房子都卖了。
可他说，只要方向对，就不怕路远。”
她突然从药箱里拿出样东西——是张图纸，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你看这是啥？”
赵卫国凑过去看——图纸上画着许多弯曲的水渠，像蜘蛛网似的铺在地下，连接着河流和田地。
“这是……坎儿井！”
李晚秋的眼睛亮了，“我爹的笔记里写的，是新疆的老法子，在地下挖暗渠，把水引到田里，能减少蒸发。
西洼地离淮河近，说不定能挖！”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跳——坎儿井！
他想起梦里的汴河水利工程，也是在地下挖暗渠，既能防洪，又能灌溉。
他激动地抓住李晚秋的手：“真能行？”
李晚秋的脸突然红了，轻轻抽回手，从药箱里拿出个罗盘：“我爹的遗物，能测方位。
咱明天就勘探地形，说不定能挖到地下水！”
第二天一早，赵卫国带着小石头和几个孩子，跟着李晚秋去勘探地形。
李晚秋拿着罗盘在前面走，赵卫国扛着铁锨在后面跟，孩子们提着篮子拾石头做标记。
淮河滩上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李晚秋的辫子被风吹散了，头发贴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看着罗盘：“往这边走！
地下水位离地面只有三尺！”
挖坎儿井比想象中难。
土是黏的，一锨下去带起一大块泥，刚挖两尺深就开始塌方。
赵卫国想起《屯田纪要》里的“木支架法”，让小石头去砍来杨树枝，截成短棍，每隔三尺架一个支架，果然不塌了。
村民们远远看着，有人动心了——赵老西悄悄送来一把铁锹，赵大娘把家里唯一的麻绳拿来了，连二柱子都逃课跑来帮忙，手里还拿着他爹的旧镐头。
“卫国叔，你看！
有水了！”
小石头突然喊起来。
赵卫国凑过去看——暗渠底部渗出了水珠，像眼泪似的往下掉，很快积成一小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用手捧起水，喝了一口，又凉又甜，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突然想起梦里的汴河，想起沈清沅递来的那碗水，眼眶一热：“成了！
我们有水了！”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连最胆小的赵老西都跳了起来。
刘主任站在远处的土埂上，看着西洼地的坎儿井，脸色铁青——他怎么也没想到，赵卫国真能挖出地下水！
他狠狠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皮靴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谷雨那天，终于下了场小雨。
赵卫国赶紧把催好芽的占城稻种撒进试验田。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老天爷在撒小米，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村民们都跑来看，赵老汉蹲在田埂边，用手扒开泥土，看着稻种慢慢沉下去，嘴唇哆嗦着：“这辈子……我还能吃上大米吗？”
王大娘抱着刚满月的孙子，站在远处抹眼泪：“要是真能长出稻子，我给老赵家磕三个头！”
二柱子最兴奋，他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帮赵卫国插稻草人——怕麻雀来吃种。
小石头拿着本旧笔记本，蹲在田边画稻种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芽尖露出来了……”五天后，稻种破土了。
嫩绿的芽尖像针一样钻出地面，齐刷刷地立在田里，在阳光下闪着光。
赵卫国蹲在田边，看着这些小芽，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他想起梦里在江南种稻的场景，想起李婉秋蹲在田埂上，数着稻苗说“一株、两株、三株……”，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高兴。
“卫国哥，你咋哭了？”
李晚秋递给他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朵紫花地丁，是她自己绣的。
赵卫国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笑了：“我想起我娘了。
她活着的时候总说，想吃顿白米饭……”李晚秋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拍了拍赵卫国的肩膀：“会的，很快就能了。”
可刘主任没打算让他们好过。
他听说稻种破土，立刻带着公社的农技员来“检查”。
农技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被刘主任推到前面：“小周，你给看看，这稻种是不是‘劣种’？
别耽误了春耕！”
小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株稻苗，放在手里看了半天，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瞧。
刘主任在旁边催：“看清楚了吗？
是不是劣种？”
小周扶了扶眼镜，语气很肯定：“刘主任，这是占城稻！
北宋时从越南引进的优良品种，耐旱、早熟，产量很高！
只是……现在很少见了。”
刘主任的脸“唰”地白了。
他本想让农技员说稻种是“劣种”，好名正言顺地毁了试验田，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他干咳两声，摆了摆手：“既然是优良品种，那就好好种！
赵卫国，要是产量达不到五百斤，我唯你是问！”
说完，带着农技员灰溜溜地走了，连皮靴都忘了擦，上面沾着的泥甩了一路。
看着刘主任的背影，赵卫国突然觉得很累。
他靠在田埂上，望着试验田的稻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晚秋坐在他身边，从药箱里拿出个苹果——是她去县里开会时买的，一首没舍得吃。
她把苹果切成两半，递给他一半：“吃吧，补充体力。
我爹说，搞农业不仅要靠技术，还得有好身体。”
赵卫国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又甜又脆。
阳光照在稻苗上，绿得晃眼，坎儿井的水在暗渠里哗哗地流，远处的淮河面上，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拍打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突然觉得，1979年的春天，比梦里的汴河春天，还要让人心里踏实。
立夏那天，西洼地的试验田绿油油的一片，稻苗长到了半尺高，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浪。
赵家村的集体田却出了问题——刘主任推广的“高产小麦”得了锈病，叶子黄不拉几的，眼看就要枯死。
村民们慌了神，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议论：“这可咋办？
麦子要是绝收，下半年就得饿肚子！”
“早知道听卫国的，种稻子多好！”
刘主任躲在公社不敢来，派了个干事下来安抚：“大家别慌！
县里会调拨救济粮的！”
可谁都知道，救济粮就是红薯干和玉米糊，填不饱肚子。
赵老西的媳妇抱着孩子哭：“我家娃才三岁，天天喊饿，再没粮食……”赵卫国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村民们虽然羡慕他的试验田，可谁也不敢明着反抗公社。
他找到李晚秋，把心里的想法说了：“晚秋，要不……咱把试验田的稻苗分点给大家？”
李晚秋愣住了：“那怎么行？
试验田就半亩，分了就啥也得不到了！”
“可看着大家饿肚子，我心里难受。”
赵卫国的声音很沉，“我爹说，种地的人，不能光顾自己。
梦里的赵将军，也是把稻种分给百姓……”李晚秋看着他，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
咱不分稻苗，分‘麦饭’！”
第二天一早，赵卫国带着小石头和二柱子，去试验田割了点早熟的大麦——是他偷偷在田埂边种的。
李晚秋把大麦磨成粉，和着野菜煮成麦饭，香气飘了半个村。
赵卫国提着木桶挨家挨户送，村民们端着碗，眼泪汪汪的：“卫国啊，你真是活菩萨！”
刘主任听说了，气得把茶杯都摔了：“好啊！
赵卫国这是在收买人心！
想当‘土皇帝’是不是？”
他立刻带着民兵来抓人，可到了村口，看见村民们都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麦饭，看见他，没人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刀子似的，割得他心里发毛。
“刘主任，”赵卫国走过来，手里还端着碗麦饭，“尝尝？
用试验田的大麦煮的，虽然糙，能顶饿。”
刘志强看着碗里的麦饭，黄澄澄的，飘着野菜的清香，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家粮仓里的白米白面，再看看村民们碗里的麦饭，脸突然红了，转身就走，皮靴踩在地上，“噔噔”的响，比来时慢了很多。
那天晚上，赵卫国坐在试验田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很平静。
李晚秋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布包：“我娘给你做的布鞋，你那双鞋都张嘴了。”
赵卫国接过布鞋，鞋面上绣着朵稻穗，针脚很密，是李晚秋的手艺。
他突然想起梦里的李婉秋，也是这样坐在田埂边，给他缝补衣服。
“晚秋，”他鼓起勇气说，“等稻子收了，我……我想娶你。”
李晚秋的脸“唰”地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田埂上的土：“我爹说，嫁人要嫁种地的，踏实。”
远处的淮河面上，一轮满月升了起来，银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
西洼地的稻苗在月光下泛着绿光，坎儿井的水在地下哗哗地流，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赵卫国知道，1979年的夏天，会有一场大丰收——不仅是稻子，还有人心。
（第三章 完）
焚寂之主(林夜王阎)完结版小说_最新全本小说焚寂之主林夜王阎
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完整版免费阅读_最新章节列表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
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完结小说_热门小说推荐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
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小说免费在线阅读_穿成路人甲，身边竟都是大佬(田淼田小石)大结局阅读
星河漫过我心底林星辰陆光年免费小说大全_完结的小说星河漫过我心底(林星辰陆光年)
林星辰陆光年(星河漫过我心底)_《星河漫过我心底》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星河漫过我心底林星辰陆光年免费小说在线阅读_最新章节列表星河漫过我心底(林星辰陆光年)
神都迷雾录陆玦顾忠新热门小说_免费阅读全文神都迷雾录陆玦顾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