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镊子尖,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轻轻探入那枚缠枝莲纹玉簪的缝隙深处。
簪身触手温润,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莹白,即便在无影灯冷白的光线下,
也透着一股子内敛的暖意。可簪头那朵半开的莲花,
莲心处却嵌着一抹顽固的、黑褐色的污垢,像凝结了千年的血泪,又似时间本身凝固的疤痕。
我是沈清,一个与时间尘埃打交道的人。这枚簪子,
据说是从城郊那片新发现的、规格极高的古墓群里清理出来的,带着深埋地底的阴冷气息,
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的工作台上,被各种精密的仪器环绕。它本该是墓中女主人的心爱之物,
如今却成了我手中亟待唤醒的沉默证人。指尖微动,
镊子尖端夹着一小团饱浸了特殊清洗溶剂的脱脂棉,极其轻柔地,
点向那朵莲花最隐秘的心蕊。动作必须轻,再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魂灵。
这是文物修复师最接近“通灵”的时刻,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玉质的微凉与细腻,
试图与消逝的匠人对话,感知那早已湮灭的体温和心跳。
就在棉球触碰到那点污垢核心的刹那——“嗡……”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烈震荡,
并非来自耳膜,而是直接轰击在脑海深处!
冷色、仪器细微的低鸣……所有属于“沈清”的感知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瞬间撕碎、吞噬。
冰冷!刺骨的、带着淤泥腥味的冰冷,猛地灌满了我的口鼻!湖水!
无边无际、沉重得令人绝望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疯狂地涌进喉咙、气管、肺腑!
窒息带来的剧痛撕裂了胸腔,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汹涌的灌入。我本能地向上扑腾,
浑浊的水流中,只看到头顶上方一片破碎的、晃动着的惨白月光,
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噗通!噗通!”是重物接连不断砸入水中的闷响,
就在我身体周围。巨大的水花溅起,冰冷的浪头劈头盖脸砸下。水波猛烈地晃动、扭曲,
隐约映出岸上憧憧的人影,无数手臂在挥舞,无数张开的嘴巴在无声地呐喊,狰狞而模糊。
“前朝余孽!死不足惜!”一个嘶哑、尖锐、浸透了刻骨恶毒的女声穿透冰冷的水波,
狠狠凿进我的耳鼓,像淬了毒的针。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惊悸。“沉下去!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个粗嘎的男声紧跟着咆哮,如同催命的铜锣。“不——!
”一个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喊炸响,带着撕裂灵魂的绝望,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这声音……这声音!像是从我自己破碎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
又像是另一个灵魂在共震哀鸣!“阿晚——!阿晚——!”那哭喊声,声声泣血,撕心裂肺。
岸上,
那个被几个粗壮家丁死死拖拽住的、疯狂挣扎的身影……月白色的长衫在混乱中沾满泥污,
凌乱不堪。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庞,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泪水混合着岸边的泥水,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徒劳地向着湖心伸出手臂,
五指痉挛般张开,仿佛要抓住水中下沉的幻影。谢砚!这个名字,
带着湖水的腥咸和刺骨的冰冷,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意识核心!是他!
我的未婚夫君!那个曾执我之手,在灼灼桃花树下,眉眼含笑许诺白首不离的谢砚!
一股更甚于湖水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绝望?不,
那是一种连绝望都彻底粉碎后的空洞。背叛的利刃,精准地捅穿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
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向着更深、更冷的黑暗无声地坠落。
湖水的喧嚣,岸上的嘶吼,谢砚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声音都在急速远离、模糊,
被无边的死寂吞没。只有那枚玉簪,似乎还固执地贴在胸口的位置,
残留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冰冷的触感……“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猛地将我拉回现实。身体在座椅里剧烈地弹动,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冒。
我双手死死抠住工作台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无影灯刺眼的光线重新聚焦。
实验室。仪器低鸣。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试剂特有的、微带刺激性的气味。我还在原地。
那枚缠枝莲纹玉簪,依旧静静地躺在铺着柔软黑色绒布的操作台上,
莲心处那点黑褐色的污垢,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刚才那是什么?
溺毙的冰冷、窒息的剧痛、岸上的喧嚣、谢砚绝望的哭喊……清晰得如同刚刚亲身经历!
那枚簪子……是它?是它带来的幻觉?还是……某种早已刻入灵魂的、被遗忘的记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喉咙里残留着溺水的灼痛感,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死死盯着那枚簪子,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它洞穿。
那莲心处的污垢……再不是简单的历史尘埃。它像一只沉默的、窥视了千年的眼睛。
前世……前朝余孽……被未婚夫谢砚亲自下令沉湖……一个荒谬绝伦,
却又因那刻骨体验而显得无比真实的念头,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理智。指尖,
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再次伸向那枚玉簪。这一次,不再是修复师面对文物的谨慎,
而是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孤注一掷。冰凉的玉质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
直抵心脏深处,激起一阵冰冷的悸动。目光死死锁住莲心那点污垢。幻觉?记忆?
还是……某种被簪子本身记录下的真相?镊子尖端再次探出,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小心翼翼地撬动着那点顽固的附着物。不再是为了清洗,
而是为了……挖掘!挖掘被时间掩埋的、足以打败认知的秘密!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神经中缓慢流逝。每一次镊尖细微的移动都屏住了呼吸。
汗珠沿着额角滑落,滴在黑色的绒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淹没的脆响。莲心处,那朵精雕细琢的玉莲花,
如同精巧的机关,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裂口边缘异常光滑,
绝非自然断裂或腐蚀所致!这……这簪子是中空的!这设计,精妙得令人心头发寒!
心脏骤然缩紧。镊尖带着几乎痉挛的稳定,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窄小的缝隙,
轻轻一挑——一卷细如发丝、泛着陈旧深褐色的东西,被镊子尖端缓缓带了出来。
它被卷得极紧,像一粒微缩的蚕茧。呼吸彻底停滞了。我放下镊子,
拿起一把更细的尖头镊和一把柔软的驼毛刷,指尖的颤抖几乎无法控制。屏息凝神,
用尖头镊极其轻柔地固定住这“蚕茧”的一端,再用驼毛刷的尖端,
如同对待刚孵化的雏鸟绒毛般,一点、一点,将那紧缠的卷状物极其小心地展开、抚平。
动作缓慢得如同一个世纪。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仪器低微的嗡鸣。
它渐渐在黑色绒布上展露出全貌——那是一小片处理得异常轻薄、坚韧的……某种兽皮?
或者经过特殊炮制的织物?边缘不规则,显然是从更大的一幅图上撕下或裁剪下来的。上面,
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极其简约、却异常精确的线条!山峦的走势,河流的弯曲,
几处用特殊符号标记的点位……中央,一个清晰的、用双重圆圈强调的标记,
旁边标注着几个古老的篆体小字,笔画古拙,如同凝固的符咒:“归藏”。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僵。归藏?归藏之地?这分明是一张地图!
一张被精心隐藏在这枚夺命玉簪内部的、指向某个未知所在的地图!前世,林晚,
就是因为私藏这枚簪子,被扣上前朝余孽的罪名,投入冰冷的湖水淹死。而她的未婚夫谢砚,
是下令者,是岸上那个绝望哭喊的目送者。如今,这簪子里的地图,指向何处?
“归藏”……归藏什么?是林晚无法带走的秘密?还是谢砚处心积虑想要掩埋的真相?
一股寒意混合着无法遏制的探究欲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我的心脏。
的湖水、绝望的哭喊、莲心裂开的脆响、眼前这张跨越千年时光的古老地图……所有的碎片,
都在疯狂地指向一个方向——找到它!找到那个“归藏”之地!
地图在无影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些古老的墨线仿佛在无声地流淌,
引诱着人去揭开尘封千年的秘密。指尖抚过“归藏”那两个篆字,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底。
“归藏……”我低声呢喃,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到底藏着什么?
”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长。前世林晚沉冤未雪,今生这簪子穿越时空落入我手,
地图又指向谢砚……这绝非巧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
在牵引着我去追寻那个被湖水淹没的真相。目光再次落回那枚簪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莲心裂开的缝隙如同一个微小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伤痛。
谢砚……那个在幻境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他下令沉湖时,眼底深处,
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挣扎?那句“前朝余孽”的指控,背后又掩盖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暗流?
“前世诬你入湖,是为救你出死局……”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还是……来自簪子深处,那个名为林晚的灵魂,跨越时空的低语?
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杂着惊悸、愤怒和强烈好奇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救?用死亡来救?
用最彻底的毁灭,来换取一线生机?这逻辑荒诞得令人发指!
可如果……如果这真是谢砚的用意呢?如果那冰冷的湖水,并非终点,
而是某种绝望之下的……金蝉脱壳?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再也挥之不去。
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我必须去!必须亲眼看看那个“归藏”之地!
无论那里埋藏的是谢砚的尸骨,还是他精心设计的谎言,
亦或是……一个打败所有认知的答案!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利用工作的便利,
我调阅了所有关于城郊那片新发现古墓群的勘探报告和初步测绘图纸。白天,
我是那个一丝不苟、沉迷于修复细节的沈清;夜晚,灯光下,
那张微缩地图被小心地摊开在桌案上,旁边是放大的区域地形图和考古队提供的资料。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在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每一处山峦的轮廓间反复比对、推敲、定位。
“归藏”地图上的山形水势,与现代地图上标注为“盘龙坳”的区域特征,高度吻合!
尤其地图中央那个双重圆圈的标记,其相对位置,竟与考古队前期勘探报告中,
标注为“疑似大型地下建筑结构异常点”的区域,几乎完全重叠!
盘龙坳……那里正是目前考古发掘的核心区域之一!
是那个被命名为“谢氏大墓”的主墓室所在!谢氏大墓……谢砚……谢氏!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
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无形的线骤然串起!前世下令沉湖的谢砚,他死后,就葬在此处!
而林晚至死都贴身藏匿、指向他埋骨之所的地图,就在这枚玉簪之中!这算什么?
是谢砚对林晚最后的嘲弄?还是林晚刻骨的恨意,让她即使在死亡降临的瞬间,
也执着地将指向仇敌坟墓的证据带入了冰冷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