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劲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肺跟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他弯着腰，手撑着膝盖，
汗从额头上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砸出一个个小黑点。
旁边队友递过来一瓶水，他接过来，也没拧盖子，直接对着瓶口灌，水顺着嘴角流下去，
混着汗，浸湿了领口。“劲哥，牛啊！又破纪录了。”队友拍着他的背，拍得“啪啪”响。
陈劲没说话，把大半瓶水灌下去，才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跑道，一圈，又一圈。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这些线，从起点到终点，再回到起点。回到宿舍，三个室友正联机打游戏，
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哟，我们的冠军回来了。”胖子头也不回，“干净的，一身汗味，
熏死人了。”另一个瘦子说：“老陈，今天数学课老师又点名了，说你再不去，
这学分就悬了。”陈劲把湿透的背心脱下来，扔在椅子上，露出精壮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
是常年跑步练出来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个旧本子，封皮都磨秃了。他坐到自己书桌前，
把本子翻开。室友们在背后喊：“哎，别看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赶紧来开黑，就等你了。
”陈劲没理他们。本子里不是字，是符号。一堆一堆的符号，有的像鬼画符，有的像电路图。
他盯着那些符号，眼睛一眨不眨。宿舍里的吵闹声，游戏里的喊杀声，好像都隔了一层东西，
传不到他耳朵里。他拿起笔，在纸上写。写得很慢，一笔一划。笔尖划过纸张，沙沙的。
“我跟你说，老陈就是个闷葫芦。”胖子压低声音，但声音大得足够整个宿舍听见，
“除了跑步，啥也不会。典型的体育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嘘，小声点，他听着呢。
”瘦子说。“听就听，我说的是事实。”胖子嚷嚷，“你见过哪个体育生天天看那破本子的？
装的呗。”陈劲手里的笔停了。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天快黑了，宿舍楼下的路灯亮了，
一盏一盏，跟排队的星星似的。他合上本子，站起身。“干嘛去？”瘦子问。“跑步。
”陈劲说。“不是刚跑完吗？你疯了！”陈劲没回答，换上鞋，又出去了。他跑出宿舍楼，
跑进夜色里。风从耳边刮过去，呼呼的。他跑得很快，好像想把什么东西甩在身后。
可他知道，甩不掉。那些东西，长在他骨头里。他跑着，脑子里又开始出现那些符号。
它们在动，在旋转，在组合。它们像活物，在他脑子里钻来钻去。有时候，他觉得挺爽的。
有时候，他觉得烦得要死。这就是他。一个跑得不快的体育生，一个看不懂自己本子的傻子。
他挺无奈的，真的。他不想这样，可他没办法。这事儿，由不得他。2数学系的阶梯教室，
坐得满满当当。陈劲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个外来物种。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汗味，
跟周围飘着的书本味、香水味格格不入。讲台上站着的是刘教授，个小，头发稀疏，
戴个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他是数学系的泰斗，教的是一门叫《数学之美》的通识课。
刘教授正在讲黎曼猜想。他讲得口沫横飞，激情澎湃。“……这个猜想，
就像数学世界里的一座珠穆朗玛峰！一百多年了，无数天才想爬上去，全都摔得头破血流！
为什么？因为它触及了质数分布的根本！它太深了，太美了！”他停下来，扶了扶眼镜，
目光扫过全场。“学数学，需要什么？需要天赋！需要灵感！不是光靠死记硬背就行的！
”他的目光在陈劲身上停了一秒，嘴角撇了撇，“有些人呢，天生就不是这块料。身体好，
就去跑跑步，锻炼锻炼身体，为国家争光，也很好嘛。非要来凑这个热闹，何必呢？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前排一个女生回了一下头。她叫苏晓，数学系的高材生，
刘教授最得意的学生。她看了陈劲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是那种看一个东西的眼神，
看一块石头，看一棵树。然后她转回头去，继续认真听课。陈劲面无表情。他习惯了。
从小到大，这种话听得多了。他只是来拿学分的，拿完就走。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
刘教授继续讲。他在黑板上写下一长串复杂的公式，龙飞凤舞。“这个公式，
就是通往黎曼猜想的一把钥匙。但是，这把钥匙，我们不知道怎么用。它太复杂了，
太……”陈劲看着那串公式。他脑子里的那些符号，突然开始活跃起来。
它们自动地跟黑板上的公式对应，拆解，重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刘教授写错了。
不是笔误，是逻辑推导上，有一个小小的，但致命的错误。就像盖房子，地基错了一厘米，
盖到上面，整个楼就歪了。陈劲把手举了起来。他的动作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
还是很显眼。刘教授停了下来，看着他。“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是觉得我讲得太深，
听不懂了吗？没关系，听不懂是正常的。”又是一阵笑声。陈劲站起来。他个子高，
站起来比别人高出一头。“老师，”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那个公式，
第二个推导步骤，你用了一个未经验证的假设。所以，后面的结论，可能不成立。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陈劲身上。惊讶，疑惑，看好戏。
刘教授的脸涨红了。他教了一辈子书，从没人在他的课堂上，当面说他错了。
“你叫什么名字？”刘教授问，声音有点发紧。“陈劲。体育系的。”“体育系的？
”刘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闪着光，“好，好一个体育系的。那你告诉我，
我错在哪儿了？”陈劲走到黑板前。他没拿粉笔，就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你这里，
把变量‘a’和‘b’的交换律直接套进来了。但是在这个非欧几里得空间里，
交换律不成立。你得用另一套算子来证明。你不能直接用。”他说得很慢，很笨拙，
不像在讲数学，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或者，食堂的饭菜有点咸。
刘教授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死死地盯着陈劲指的那个地方，
脑子在飞速运转。前排的苏晓也愣住了。她拿出草稿纸，飞快地演算。算着算着，
她的笔停了。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陈劲，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块石头，
而是像在看一个……怪物。刘教授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他脸上的红色褪去，
变得有些发白。他干咳了两声。“这个……这个问题，我们下课再讨论。
我们继续讲下一个……”他匆匆擦掉了黑板上的公式，没有再看陈劲一眼。
陈劲坐回自己的位置。周围的气氛很奇怪。没人再笑他，也没人说话。他们看他，
像看一个外星人。陈劲觉得没意思。他只是指出来一个错误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拿出那个旧本子，翻开，继续看自己的。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去。
苏晓收拾东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排。她停在陈劲桌子旁边。“喂。
”她说。陈劲抬起头。“你刚才是怎么想出来的？”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服气的劲儿。
“想出来的。”陈劲说。“别装了。”苏晓的眉毛挑了起来，“我算了，你是对的。可是，
这个知识点，是研究生阶段的内容。你一个体育生，怎么会？”陈劲没回答。他把本子合上，
塞进包里。“没什么。”他说，“我该去训练了。”他站起来，比苏晓高出一个头还多。
苏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背着包，从她身边走过去，没再回头。苏晓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宽厚，结实，跟教室里其他那些瘦弱的男生完全不一样。
可就是这个背影，刚刚把数学系的泰斗驳得哑口无言。她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3图书馆晚上十点关门。管理员阿姨开始在楼道里喊：“要关门了啊！都走了走了！
”陈劲还坐在角落里。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德文书，书页都发黄了，是图书馆的孤本，
没人借过。他看的不是数学。是哲学。关于逻辑的哲学。他看得入神，
手指在书页上慢慢划过。那些德文单词，在他眼里，不是文字，也是符号。
一种跟他的符号体系能对应上的符号。“同学，要关门了。”管理员阿姨走到他身边，
拍拍他的肩膀。“哦，好。”陈劲回过神，开始收拾东西。他刚把书合上，
一个人影在他桌边停了下来。是苏晓。她也抱着几本书，站在那里，看着他。
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给她脸上打了一层柔和的光。“你也在这儿？”她问。“嗯。
”陈劲把书放回书架。“你看的什么？”她好奇地问。“没什么。”“别又是‘没什么’。
”苏晓有点不高兴，“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半句？”陈劲没理她，背上包准备走。
“等等！”苏晓叫住他，“你……你是不是认识德语？”“不认识。”“不认识你看德文书？
”苏晓指了指他刚放回去的那本书，“那本《逻辑哲学论》的德文原版。”陈劲站住了。
他转过身，看着她。“你看懂了？”“看懂一点。”“一点是多少？”陈劲想了想。
“大概……百分之三十吧。”苏晓的眼睛瞪大了。《逻辑哲学论》，维特根斯坦的著作，
公认的晦涩难懂。别说一个体育生，就是数学系的研究生，敢说看懂百分之三十都算吹牛了。
她不信。她走到书架前，把那本书抽出来，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一个段落。“这段，
什么意思？”陈劲看了一眼。那段话讲的是语言的界限和世界的关系。“他说，凡是能说的，
都能说清楚。对于不能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陈劲说，“意思就是，语言能描述的，
是事实世界。对于那些超出事实世界的东西，比如伦理、美学、神学，语言是无能为力的。
你硬要说，说出来的也是胡话。”他翻译得很快，很流畅，而且不是死板的直译，是解释。
苏晓彻底傻了。她看着陈劲，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四肢发达的怪物，
脑子里装着一整个图书馆。她不信邪。又翻了一页，指着一个关于逻辑命题的复杂论述。
“这个呢？”陈劲又看了一眼。“这个是说，逻辑命题是重言式。
它本身不说任何关于世界的事实，它只是展示世界的逻辑结构。就像一把尺子，
你可以用尺子量东西，但尺子本身，不是东西。”苏晓手里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陈劲也弯腰去捡。两个人的头，在书架底下，撞到了一起。“哎哟！
”苏晓叫了一声。“没事吧？”陈劲问。“没事……”苏晓揉着额头，抬起头。他们的脸，
离得很近。陈劲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洗发水的味道，淡淡的，像什么花。
他也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忽闪忽闪的。苏晓也看着他。
她能感觉到他呼吸里的热气，能看到他眼睛里……很深，很深的东西。像一口井。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管理员关灯的“咔哒”声。空气好像凝固了。苏晓的心跳，
突然有点快。她觉得脸上有点烧。她想往后退，可是动不了。陈劲也没动。他看着她，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突然都消失了。一片空白。他捡起书，递给她。“你的书。
”他说，声音有点哑。“哦……谢谢。”苏晓接过书，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粗糙，有茧子。她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我……我该走了。
”她抱着书，转身就跑，跑得有点慌张。陈劲站在原地，看着她跑掉的背影。他低下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碰了一下。他甩了甩手，好像要把什么奇怪的感觉甩掉。这感觉，
怪怪的。他走出图书馆，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他没回宿舍，而是去了操场。
他又开始跑步。一圈，又一圈。他跑得很快，想把脑子里那个女孩的样子，
还有她头发的味道，甩掉。可这次，他发现，这东西比那些数学符号还难甩。他有点烦躁。
这种感觉，他第一次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奈地停下脚步，扶着栏杆喘气。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亮，也很冷。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惹上麻烦了。4第二天，
数学课。刘教授走进教室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他看都没看陈劲一眼。他一上来，
就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一道很长，很复杂的题。全班同学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鬼？
”“看都看不懂。”“刘教授今天吃错药了？”只有苏晓，看着那道题，脸色变了。
